“无妨。”
谢家康眼中并无意外,石远急道。
“少爷,采萱所言之事关系重大,唯有谢安与老奴知情,并未曾向旁人透露半点,阿香小小年纪,在家中时日尚浅,这样的隐秘能守得几何?”
“她虽年幼,但世情通透,这无意间听到的事,她怕是恨不得就此烂在肚子,断不会说出去为自己惹是非。”
抬手掩去唇边几声轻咳,谢家康再道。
“如今门户已清,便不要再松开口子,家中用人皆需细细排查。”
“是,老奴记下了。”
“时近岁暮,各处铺子田庄账目虽已清明,但仍需时常查检,若有急事,不得隐瞒。待望月节过,及至守岁之期,各处的赏银皆按过往定例,不可克扣。”
“少爷放心。”
石远连连点头,对着谢家康拱手一礼。
“这些事,老奴定会办得妥帖,时辰已晚,老奴这便退下,不扰少爷休息。”
“辛苦你了。”
石远来去匆匆,谢晋端着热过的汤药回返之时,主屋内室之中,谢家康坐于桌旁,捧着厚厚一叠手稿于灯下细看,脑袋几乎要埋于纸间,听得脚步声靠近,他蹙眉问道。
“阿晋,什么时辰了?”
“少爷,已近亥时了,用了晚间的药,早些歇下吧。”
“拿来吧。”
谢晋近前一步,将汤药奉上,谢家康双手接过,缓缓送至唇边,小口用下,动作艰涩缓慢。
“少爷,我还是去寻镇上的林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吧。”
谢晋眼中有些焦急,谢家康微微一怔,摇头道。
“不妨事,想是先前一时累着了,此刻已渐好些。柳大夫的方子是反复斟酌之后定下的,得来不易,我用着极好,静养些时日,想来当无碍了。”
“可是…”
谢晋再要开口,谢家康已将空碗递回。
“添一盏灯,再去库房最里间取母亲那只紫檀木雕花的妆奁出来,我想瞧瞧。”
“是。”
谢晋点头应下,转身而出,行至廊下,复有雨至,寒意迎面而来。他紧过衣襟袖口,将双手搓了搓,放在唇边呵过,些许白雾顷刻随风而散。
冬日既近,朝露做寒霜。东院之内引温泉穿过,热气蒸腾,化霜华为甘露,草木亦不见衰色。
换了一处安寝,静香改不得往日的习惯,依旧卯时不到便已起身,在小厨房内用过早点,出了厢房,踏栈道穿竹林,朝玉笙阁而去。
晨雾未散,静香跨进院门,额前发丝已微湿,一抬头恰瞧见谢晋自主屋推门而出,她抬步上前,未及开口,他先一步急急问道。
“阿香,你昨晚一声不响,到底去了哪里?”
回头看向身后主屋的方向,谢晋的声音压得极低。
“众人一起入得别院,王婶前脚引你去厢房安置,后脚你人就不见了,她寻遍东院未果,寻思着你许是来了玉笙阁,便近前来问一句。她原本只是站在院门外同我私下说道,恰少爷就在旁边,被他听了个正着,当时就急坏了。”
“少爷,他…”
静香一时语塞,谢晋将她这副模样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先派人去马厩查看,瞧见雪团还在,便猜你许是外出办事,却担心镇上街巷陌生,你不识归途,竟遣了别院里所有的人出去寻你。他当时咳疾恰犯得厉害,只拿柳大夫预备的应急丸药压下,身边连一个照应的人都没留,现在想想,我实有些后怕。”
“此事尽怪我一时贪玩,让少爷担心受累了。”
主屋门窗皆紧闭,静香愣愣望了片刻,转头看向谢晋。
“阿晋哥哥,不知少爷现在身子可还安好?”
“他…”
谢晋看向静香,眼中神色变了几变,只道。
“许是昨夜休息得晚,他身子有些乏,汤药已用过,一时并不见起色,此刻…又睡下了。”
双手握紧,静香双眼直直看向谢晋。
“真的?”
“嗯。”
谢晋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少爷嘱咐我,若是瞧见你过来,只说他身子无妨,我讲这些已是多嘴了。”
“我明白了。”
低头沉默片刻,静香对着谢晋一个福身。
“阿晋哥哥,我此刻去芦溪街办些琐事,稍后便回,劳烦你告知少爷,让他勿要挂怀,安心养病要紧。”
“你且放心去吧。”
转身再入竹林,置身薄雾之中,静香脚下步子沉重,身旁绿竹苍翠欲滴,却她无心再看一眼,一路行来,直出别院而去。
青石巷内道路皆为石板铺就,不见平坦,夜雨过后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静香蹙眉行于其间,无暇顾及足下,深一脚浅一脚,未出巷口,她鞋袜已半湿,却全无所觉。
再过两处窄巷,静香脚下道路渐作宽阔。芦溪街两侧店铺林立,都是开门做生意的商家,只一处毓安堂立于其中,是间治病救人的医馆。
在此开诊的林深四十岁年纪,于落霞镇内也算小有名气,此刻早有人登门求医。静香亦是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馆前台阶,脚下却是一滑,直直朝后倒去,幸得有人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弄到一身狼狈。
“小娘子,当心。”
耳边的声音温婉柔和,带着几分熟悉,静香回头,但见一年轻妇人立于身后,眉眼清秀,含着清愁,一袭粗布蓝衫浆洗得泛白,袖口打着补丁。
她手边牵着的女孩子约莫五六岁年纪,着一件水红色薄袄,发丝微黄,分做两股辫了小辫,发梢短短只至肩头。
重新站稳,静香对这年轻妇人一个福身。
“多谢。”
“举手之劳,小娘子多礼了。”
二人在外两厢客气,毓安堂内已有人早早不耐,一中年妇人着一身赭色衣衫,蹙眉而立,双手叉腰催促道。
“云娘,快些进来抓药,若是再迟,定要误了晨间的工。”
“娘,我这就来。”
匆匆应下,云娘拉着身边孩童自静香身边走过,她微微一愣,跟在这对母女身后一并入了医馆。
“快些快些。”
站定在药橱近前的柜台外,中年妇人对着云娘再催促过一遍,才自怀中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方子并着银钱一起置于柜面上,对着抓药先生道。
“劳烦,循着这方子再抓一副药。”
“这是?”
抓药先生瞧着约莫三十岁年纪,拿起方子就要细看,云娘匆忙凑至近前,将手边孩童抱起,解释道。
“先生,前些日子我家春央受了寒,有些咳嗽,这方子是从前城里柳大夫开的,孩子吃着一直很好,今次再来抓一副。”
“原是济仁堂的柳老先生开的。”
抓药先生点头,转身行至药橱近前,口中小声嘀咕。
“不对啊,瞧着份量大了些,不像是…”
云娘悄悄瞥了一眼近旁的中年妇人,见她似乎并未在意,松了口气,低声道。
“先生,我家春央身子素来弱些,柳大夫才多加了温养的药在其中,吃着是极好的。”
“我知道了。”
抓药先生并未回头,也不再继续多言,只管抓药。春央依偎在云娘怀中极是听话,中年妇人眼中不耐愈发明显。
“我且去门外盯着送糖水的车架,你取了药速速出来做事,镇子南边那几家都是老主顾,耽搁不得,更出不得岔子。”
“娘放心,。”
云娘点头应下,春央眼见中年妇人走远,趴在她耳边轻声道。
“娘,阿婆已经走了。你放心,我记得你说的话,稍后先去柳条巷给爹爹送药,再去城南寻你。”
“好孩子,路上要小心。”
云娘抱紧怀中孩童,声音微带沙哑。
“见到你爹,嘱咐他要保重身体,不要再没日没夜地做活。现在,他身子已不如从前,再经不住这样的劳碌了。”
春央点头,眼中尽是乖巧懂事。
“娘,我知道。”
静香站在一旁,这祖孙三人言行她无意撞见,却已尽收眼底,春央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直直盯着她瞧,她亦将这孩子上下打量个彻底,近前对云娘再一个福身,道。
“婶婶,你怀里这位妹妹唇色浅淡,眼下隐隐泛青,想是走街穿巷受了寒气。眼下时近冬日,虽有柳大夫的方子,可她到底年纪小,身子骨单薄,还需注意早晚添衣,每日可进些驱寒的姜汤,以免引病气入体。”
听过这番话,云娘看向静香,眼中有些惊讶,春央却已点头应道。
“多谢姐姐。”
“举手之劳,无需言谢。”
“这位大嫂,你的药得了。”
抓药先生将一剂药分作三份,厚纸包裹,扎成一捆,递于云娘手中,眼中带着深意。
“我虽不会瞧病,但也懂些药理,这方子极好,却不医小儿风寒,而是专给心肺受创的人调理身子的,功效大相径庭,切不可混着用。”
“小妇人,谢过先生提醒。”
对着抓药先生点头算作谢过,云娘匆匆而走,将出门前,春央对着静香再是一笑,她微微一愣,随即也是一笑。
下一刻,再有求医之人登门,将那对母女的离去的身影挡了个结实,静香收回视线,自腰间荷包内取出那枚紫色玉牌,双手捧着,递于抓药先生眼前。
“先生有礼,可否劳烦通传一声,我有些琐事,想寻三公子一叙。”
玉牌通体为紫,精致剔透,落于静香掌心,抓药先生瞧得仔细,并未接过,只一拱手,道。
“小娘子稍待。”
“多谢。”
静香一个福身,收回玉牌,抓药先生转身而走,药橱前换做一青衣学徒守着,照旧自求药之人手中接过方子,一一挑拣,秤好配过。
静香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一时有些出神,浑不觉身后紫衣少年已至。
“小娘子神思不属,像是有难解之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此事,确需文公子相助。”
静香回头,对着文昊一礼。
“冬日既近,虽有柳大夫良方调理身体,奈何节气寒凉,家主病势反复,我探他脉息艰涩迟缓,寒气淤滞,渐有生痹之相,特来求文公子过府,为他细细诊来。”
“你确定?”
文昊眉心微蹙,静香摇头。
“如今,我不过纸上谈兵而已,并不确定。”
“原是,如此。”
文昊点头,浅浅一笑。
“受人所托,自当忠人之事,你家少爷本就是我的病患,此一去合情合理,只是…”
“只是什么?”
静香不解,文昊再道。
“只是,他为人一贯自有坚持,从不肯让我近身去探他的脉象。可若得你相劝,他想来会听上些许。”
“此事只管交与我,文公子且随我往青石巷一去。”
心中微松,静香对文昊抬手相请,他却未前行,只抬手指了她脚下。
“且慢,时值秋末冬初,小娘子鞋袜俱湿透,必有寒气沿足底而入,你难道不知?”
“这些,并无妨。”
“足底有穴名涌泉,寒气沿此而入,侵入体内,以至经络涩滞不通,小娘子可将一册脉经寒症篇倒背如流,当知其中利害。”
静香低头大略一看,并未在意。
“我无事,回别院换过就好。”
“楼上诊室内有炭火,此刻并无人,你且先将鞋袜烘干,再行回返亦不迟。”
文昊再劝,静香只是摇头。
“不能再耽搁了。远行在即,我数年之内并无机会亲在他身边照应,连陌路之人尚且不及,唯有眼下能做一些,且做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