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梦回玉笙寒,故人遥在千里外。少爷说的回梦可在程知骥这两句诗中?”
小丫头眸中似有猜测,更多的只是懵懂,谢家康微微一愣,继而苦笑,点头道。
“正是。后人言,程知骥思念亡妻入骨,奈何阴阳相隔,人鬼殊途。幸得秦瑶以回梦相赠,枕畔燃一线,助他与故人梦中相见。虽明知为镜花水月,却仍可寥做慰藉,足见他心中相思之切。”
说到此处,他自枕畔拿起只玉檀木盒,一并放入静香掌中,唇边含着一丝未来得及掩去的苦涩。
“此物得来不过一时因缘际会,可我心中到底有些执着,明知是妄念,却是不愿放下,日积月累,愈来愈深。一晚夜静之时,我引燃这回梦,方知前人所言非虚,只是今后却是不必再用。此物无毒,亦不伤身,阿香若觉新奇,可拿去赏玩。”
将掌心两个物件并拢一处,静香眨了眨眼睛,看向谢家康。
“少爷,可是想于梦中再见一见父母亲人?”
谢家康摇头不语,只将静香定定地望着,她或许不知,但有她在,有些话他再说出口,心中已不似从前一般痛楚难当。
“我的父亲母亲逝去已久,早该往生,我为人子,心中纵有牵绊,也当祈求他们泉下安宁,不该因一己私念徒然相扰。至于亲族,如今在世者已寥寥,远在他乡者自有山河阻隔,此生不复相见之日,我只愿各自安好,从不奢求更多。”
话到此处,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
“我心中放不下的只是不能时时亲在你身边看顾,提醒你饿了记得吃饭,冷了注意添衣,凡事不要总为他人费心思量,该要多顾一顾自己。”
“少爷,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
静香垂眸,心中不知羞与愧到底哪个更多些,面上红晕却是愈发明显,谢家康看着她,摇头道。
“可我觉得还不够,怎样都不够。”
小丫头似是害羞,又似另有心事,谢家康猜不透,她亦不知方才他非是在诓她,却是真的怕了。
冷言冷语,回避躲闪,厌恶嫌弃,他自小听过许多看过许多,在意者寥寥,却独独惧怕伤人的刀剑有朝一日出自于她。所幸,她小小年纪说出的话倒是理直气壮,让他始料未及,却又觉理所当然。
得她一句长伴身侧,他心中忽有温暖生出,只因那里早已住着她这个人。
傻丫头还小,及笄之龄未至,半点不懂他的心思,却也无妨,他只想护着她长大,等着她懂。
两人各有所思,内室一时寂寂无声,谢晋在外等候许久,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恰巧见静香面上桃色正浓。
“阿香,你的脸怎得如此红,莫不是起热了?”
“没有,我好得很。”
心中似有隐秘被人骤然窥破,静香慌忙抬手捂上侧脸,直直站起对着谢家康一个福身。
“少爷用过药,该好好歇息,阿香先退下了。”
言罢,小丫头竟似落荒而逃,谢家康倾身抬手,指尖连她一角衣衫都未及碰到,谢晋愣了片刻,抬手挠了挠头。
“少爷,可是我进来的不是时候?还是说错话了?”
“都无妨。”
谢家康摇头,缓缓闭上眼睛,掩去其中遗憾。
“再过几日便是入冬,嘱咐各院添衣。薛淮差人来报,清平酒庄曲砖已成,不日新酒开酿,介时我需亲去一趟,阿香同行,路上还得你仔细照应。”
“是,少爷,我都记下了。”
一口气跑出玉笙阁,静香心口仍旧狂跳不止,脑海中唯一清晰仍是谢家康那句‘放不下’,她一时意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已无法细想。
穿竹林而过,她回返厢房,行至妆台前坐下,松开两侧发髻,将那枚小小的象牙色木梳放握在掌心,细细将发丝重新梳理整齐。
镜中人眉似柳叶,眸含秋水,两颊之上笑涡浅浅,同她原本的模样已是越来越像,有时几乎让她认错。
依这般形容,便是着男装,时日一久怕也是破绽百出,既如此,不如以真面目示人,倒也无需再费那诸多心思勉强遮掩。
窗外天色再做暗沉一片,潇潇寒雨夜夜如期而至,天明渐去,饶是东院亦是一日冷似一日。循着先前在兰溪阁的旧例,静香领了司药的差事,清晨往芦溪街毓安堂抓药,镇日里执一册书卷,守在玉笙阁小厨房内药炉旁。
文昊日日过府为谢家康施针,静香虽未入内,心中却早已对刺穴之处了如指掌,早午晚三剂汤药出自她之手,内里药材份量拿捏,皆是分毫不差。
如是几日,寒雨渐止,谢家康的精神瞧着已是好了许多,再不肯困于方寸病榻之间。
入冬时节,午后得见晴日暖阳实在难得。青石巷外马车早早备下,恰是往清平酒庄而去,静香着一身茜草红的冬装,双丫髻梳得妥帖,这一遭未牵雪团,却是随谢家康同乘。
石远早一步在清平酒庄内打点,谢晋车外随行,隐约闻及车内言语之声,一道不徐不疾,另一道平静和缓,让人听来心中安稳。
醴泉巷与青石巷同在落霞镇北,相隔却远,石板路难免颠簸,行来缓慢,一行人至清平酒庄已过未时初刻。
马车停稳,静香先一步翻身而下,但见石远身后跟着掌事数人于庄外相迎,低头一个福身。
“石管家,有礼。”
石远微微颔首,上前几步,对着车内行礼。
“少爷,余晖阁正厅之内已备好账册,若要核对账目,查问流水,庄内各处掌事皆随传随到。”
“有劳石伯。”
谢家康抬手掀开车窗帘布,看过石远身后几人,眉心微蹙,继而舒展,唇边含了一丝浅笑。
“今日巡酒庄之务,独不见管事薛淮,莫不是他又埋首于蒸料房内,不肯出来?”
“少爷所料不差。”
石远一拱手,眼中现出些无奈,他身后的掌事刘冼上前一步,接着道。
“不瞒少爷,薛管事对我等言道此一番所酿新酒循的是麓川玉珀的手艺,再添古方,不可出岔子,若非他亲眼盯着,半点都不放心。”
“如此,也好。”
谢家康点头思索片刻,转而看向静香。
“今日带你来,本就不是做对账这等无趣之事。若觉新奇,你可随刘掌事往蒸料房一往,再有阿晋跟着一道,也不怕迷路。”
“少爷,这…”
石远匆忙开口,话到一半,已被谢家康挡了回去。
“这并无不妥,今次酿酒的方子皆是阿香寻的,她合该去瞧瞧仔细。”
“少爷说的是。”
“那便劳烦石伯带路,往余晖阁一去,庄内年底的进出之项想来并不少,今日需做之事还有许多。”
“是,老奴明白。”
再一拱手,石远回头望向一旁的静香,眸中滑过一丝深意,谢家康也是看向她,嘱咐道。
“我知你心里早馋坏了,只是那里热得很,莫要呆得太久,小心闷坏了。”
“嗯,少爷放心。”
静香点头应下,再是一个福身,看着远处有人卸下门槛,将台阶搭做斜坡,马车缓缓驶入,无一丝阻拦。
一时有些出神,她只是站着不动,直到身后谢晋上前,轻轻拍了她的肩膀。
“阿香,回神了,莫要让刘掌事久等。”
“嗯,好。”
静香点头,对着刘冼一礼,后者还一礼。
“这位小娘子,谢晋小哥,请。”
刘冼已过而立之年,掌酒庄之事,迎来送往,为人精明,不似薛淮一般只痴于酿酒,听过谢家康三两言语,对静香态度已显熟络。
“在下月前听薛管事提起今次酿酒之方,每每称其难得,今次才知其原是出自小娘子笔下,此番实是幸会。”
“刘掌事言重。”
静香一个福身,回道。
“我尚在稚龄见识浅薄,不过对这‘酒’之一字确有些馋,机缘巧合之下得屏山书院东方先生赠予藏书一卷,于其中窥得前人所留之方,下笔不过照抄,抛砖引玉而已。倒是酒庄之内诸多酿酒熟手,才是当真经验老道,再得前人之法,实是如鱼得水,若能于佳酿之上再出珍品,可不负数月辛劳。”
“承小娘子吉言。”
刘冼点头,唇边含笑,双眼不着痕迹将静香再是打量一遍,抬手所指之处可见联排房舍,阶前整洁,窗棂之处自有热气蒸腾。
“此处便是蒸料房,小娘子与谢晋小哥可随我入内一看。”
“有劳。”
静香点头,谢晋亦是对着刘冼一拱手。
“还请刘掌事先前引路。”
“请。”
刘冼先一步推门,静香与谢晋随他而入,穿廊而过,只觉鼻息之间皆作湿热,再行几步,可见静室一间,内里一派整洁,不染纤尘,更有屏风层层相隔。
“小娘子且安心在此更衣净手,我与谢晋小哥在隔壁房间,稍后可一并入内。”
刘冼停步,转头看向静香,她点头,一个福身。
“有劳。”
抬步而入,静香反手阖了房门,转至屏风之后,之间内里木架之上早早备下的蓝色布衣单薄如夏衫,衣襟袖口下摆皆收得干净利落,恰是她的尺寸。一色步巾束发,清水净手,她左腕皓白如雪,其上一点殷红,若海棠吐蕊。
推门而出,静香对着刘冼一礼,同谢晋一道随他向前,再过一处转角,有热气迎面而来,内里人来人往,衣着皆同他们一式。屋中宽敞通透,灶台围做圆形,其上架蒸屉,灶膛里火苗红彤彤一片,屉上水雾升腾。不过片刻,她额上有薄汗渗出,却浑然不觉。
“好香。”
忍不住近前几步,静香只觉鼻息之间香气愈发馥郁,一旁照看火候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年纪两鬓已见银丝,并未抬头看她,只盯着身前灶膛,接道。
“新打的粮食,自然是香。”
静香转身,同他一并蹲在炉火旁,学着他的样子朝灶里添柴。
“比之麓川之上的红玉高粱,如何?”
“只好不差。”
男子手中动作一顿,双眸映着火光,明亮有神。
“这一批高粱成色艳红似火,再选饱满圆润之实,去糙取精,引青云山内甘泉蒸熟,只留醇香,不染杂质。埋曲之后,于新制的素陶瓮中发酵足月,所成新酒复蒸萃其精。酒成之时,或可比之玉珀更胜一筹。”
“当真?”
静香转头看向那男子,两颊被身前火光映至绯红,他点头,自腰间取下一只竹筒递向她。
“这是庄内所产的秋露,我借此清蒸之法萃过,香气愈浓,清冽不减,其中滋味,只消一尝便知。”
“好。”
“且慢…”
谢晋神色一紧,匆忙上前,终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静香打开竹筒,仰头灌了一大口,只得苦笑,对着中年男子深深一揖。
“薛管事有礼,阿香尚且年幼,饮不得烈酒,若是醉倒,我实无法向少爷交待。”
“无妨。”
薛淮对着谢晋摆手,似毫不在意。
“秋露并不伤人,少少品上些许,当无碍。”
“可是…”
谢晋再要劝阻,却见静香仰头又是一口,眉心微蹙,似在细品其味。
“这秋露之中当以薄荷、龙脑相佐,露清霜冷,月朗星稀之时,一人独酌,自得其中三味。”
“小娘子所言不差。”
薛淮停下手中动作,看向静香,她再品一口,思索片刻,道。
“只是冬日寒凉,酒入喉,实不宜太过清冷。佛手性温味辛,可疏通肝气,使心中通达,若能于这秋露之中添一缕清香,饮者或可省却些孤寂郁郁,多些平静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