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此症棘手,文公子若有对策,还请不吝赐教。”
静香对着文昊深深一礼,将身子埋得很低,他看向她许久,抬手将她扶起。
“小娘子无需多礼,我本受人所托,当忠人之事。痹症顽疾,虽无可根治,却有缓和之法,以汤药配合针灸,疏寒散痹,再有人悉心照料起居,可保他安然度过冬日。”
“当真?”
“自然。”
去而复返,文昊独自一人再入玉笙阁,站在谢家康面前,神情有些微妙。
“先生,方才中断看诊多有抱歉,此刻不妨继续。”
“在下陈年旧疾,医治调理皆不急于一时。”
谢家康摇头,看向文昊,眸色清淡,瞧不出任何情绪。
“却不知阿香此刻如何,还请文公子告知。”
文昊再一拱手,坦言道。
“小娘子足底受寒,再加忧思难解,一时心神恍惚,我送她回厢房安置,恰瞧见此地引温泉水而入,便嘱她于汤池之中添上艾叶,浸浴暖身,待寒气疏散,当无碍。”
“有劳文公子费心。”
谢家康倾身颔首,文昊看向他,反问道。
“先生想问的,就只是这个吗?”
“只此而已,余下的并不关紧。”
谢家康垂眸,声音愈发清淡。
“文公子于锦城盘桓数月,调阅济仁堂柳大夫手中积年脉案,又入得屏山书院燕回阁,与阿香结为同窗,以医书相赠,引得她小小年纪便为我这一身沉疴担忧焦急,费尽心思。如今公子已尽全功,于临安京中贵人当有所交待。”
“先生心思细密,看得清楚,却非无容人之量,此言多有怨怼,可是于心中埋怨昊当着那小娘子之面多嘴,道出实情?”
文昊眉心轻蹙,谢家康微微一怔,摇头道。
“此事我本无意欺瞒,奈何终究难于启齿,由文公子说破,却是再好不过。”
“竟是,如此。”
文昊摇头,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先生早已算至此处,那小娘子尚且懵懂无知,不知在先生心中,到底将她置于何处,莫不是瞧她年幼稚嫩、孤身漂泊、无依无靠,便生轻慢之心?”
眉心逐渐蹙紧,谢家康声音渐冷。
“文公子此言何意?”
“字面之意。”
文昊浅浅一笑,言语之间再无客套。
“昊与那小娘子非只为同窗,更为同乡,这丫头聪慧通透,却有几分痴,只知为他人打算,不知为自己着想,若先生视她不过作家中小鬟,存的只是利用之心,昊不会坐视不理。”
“文公子过虑了。”
双手紧握,谢家康看向文昊,冷声道。
“阿香流落此地是真,却非是孤身一人,亦非无依无靠,更非家中丫鬟仆役。自一开始她入的便是良籍,由锦城令尹手下户籍主司登记造册,姓谢,名沅湘,为谢氏同族远亲,理当由我亲自照拂。她早慧懂事,短短时日便可识文断字,更兼通晓六艺,有资格入屏山书院,于东方先生面前听训,实属自然之事。家中一应事务,但有她想学的,想做的,皆无不可。若有何物是她想要的,我自会为她谋求。有生之年,我必倾尽全力敬她、护她、珍她、重她,实无需文公子越俎代庖。”
“先生此言,倒似将这小娘子视若珍宝。”
文昊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只是不知先生可知她心中所想所求,若是她不愿困守此一隅,先生又当如何?”
眉心蹙紧,继而舒展,谢家康唇边多了丝隐约的笑。
“上虞之大,多的是峻秀山川,人情风物,她想去之处,有雪霜神骏可随行。只要她记得家在何处,无论多久,我都愿等她回返。”
“先生今日之言,昊记下了。”
转身行于桌案之前,文昊研墨执笔,落字行云流水,两张薄笺顷刻写就,他将其中一份收于怀中,另一份交于谢家康,再一拱手。
“此方并着调理身体之法,昊双手奉上,不只为着贵人托付,亦是为那小娘子一份信任。昊与她渊源颇深,望着她心愿得偿,一生活得恣意,更望先生言而有信,可好自珍重,告辞。”
“有劳。”
转身而走,文昊足下轻点,未走寻常之路,东院厢房隔壁间水气氤氲,静香坐于汤池一旁,脱了鞋袜,双足浸于其中,眉目含一分轻愁,几点迷惘。
他立在一旁许久,她亦无所觉,只得出言提醒。
“小娘子,可回神了。”
“文公子,何时到的?”
“不多不少,约莫一刻。”
“不知少爷如何?”
匆忙就要起身,静香双肩却被文昊压下,他蹲下身子,自怀中取出薄笺一张,递在她手中。
“小娘子放心,这里有药方并着调理身体之法,连带平素起居需注意之事,我皆抄录一份交予你,沉疴难愈,却可缓,如此,你心中当可安定些许。”
“多谢文公子。”
瞧着静香将薄笺小心收于怀中,文昊摇头。
“谢倒不用了,过些时日且随我一道出发,燕云天地开阔,比洛陵少些繁花似锦,却多自由,小娘子合该带着雪团一起去看看。”
“文公子所言甚是,只是,在那之前,我还需向家主亲自道别。”
双足早作温热,静香全身亦是松快舒服,唯独心头细针翻搅,一点锐痛并非难以忍受,却让她无法忽视,文昊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低声自语。
“小娘子若要言明,还需趁早,再晚些时日,怕是你家少爷愈发不舍得放你离开。”
“什么?”
耳边最后一句细如蚊蚋,静香再一回头,文昊已悄然离去,不知踪迹。她展开怀中薄笺细细看来,眉心渐作舒展,复又重新蹙紧。
‘不宜久坐,不宜劳累,不宜受寒…’
白纸黑字,一桩桩一件件,清晰明白,静香却从未见谢家康于她面前顾及半点。怔愣许久,她起身理好衣衫,再往玉笙阁而去。
小厨房内,谢晋手执蒲扇,守一炉汤药,见静香推门而入,匆忙起身上前。
“阿香,你来得正好,可巧帮我瞧一瞧火候,我好入内照应。少爷身子乏得厉害,又躺下了,我需得在一旁守着才稳妥些。”
“好。”
接过蒲扇,静香坐于药炉近前,薄笺被她握于手中,已有些潮湿,其上字迹模糊难辨,好在尽数印于她心中。
汤药渐成,她取细瓷小盅盛好,一路送至主屋外间,递向谢晋,他未去接,只低声道。
“少爷知你在,便不愿再躺着,你进去劝他几句,他许是能听。”
“我知道了。”
捧着药盅入内,静香低头行至榻边,未及开口,已听得谢家康说道。
“阿香今日来回奔波,无需再多礼,且坐下歇着,有话说来便好,我且听着。”
“少爷,药得了。”
双手捧着药盅,静香仍旧低着头,未敢去瞧谢家康面上神情,只听得他唇边隐约一声轻叹。
她手中一空,茫然抬头,只见他捧着药盅缓慢送至唇边饮尽,再将空掉的药盅递还,垂眸低声道。
“我很好,真的。我身上尽是些陈年旧疾,并无甚值得担心着急的病症。文公子新开的方子来之不易,我定会好好用着,你放心。”
“嗯,我知道了。”
静香点头应下,谢家康似有些放心,双眼缓缓阖上,面上现出些疲惫。
“今日原本另有一桩事,却因着为我诊病,耽搁到此,现下诸事已了,阿香再帮我个忙,可好?”
“少爷请说。”
谢家康微微点头,再道。
“且去靠墙书架三层之上,取那只乌木匣子来,可好?”
“好。”
其身而走,静香不多时去而复返,照旧于榻前坐下,怀中之物小巧方正,通体乌黑,被她置于膝头,谢家康并未睁眼,只侧耳听着她的动静,唇边多了丝笑。
“打开瞧瞧,里面的物件可还觉得喜欢?”
“这是…”
“是给你的。”
“给我的?”
静香推开木匣,面前的物事不大,用胭脂色绸布包裹得仔细,她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把小小的象牙色木梳,梳背上镂着一朵吐蕊海棠,片片花瓣刻得分明,精巧可喜,握在她手里刚刚好。
谢家康缓缓睁眼,恰瞧见她拿着梳子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唇边的笑不觉深了些。
“近来,我瞧你额前发丝梳得不甚妥帖,想是没有趁手的梳子。我寻了许久,只觉得这个正合你用。”
“这梳子极好,瞧着也簇新。”
静香眉眼变作弯月,谢家康笑着低下头,轻声说道。
“这非是新制,却是件旧物,是母亲年少时用过的东西。”
微微一怔,静香手中份量陡然一沉,险些要拿不稳当,匆忙将梳子捧到谢家康面前。
“少爷,这东西太贵重,阿香不能收。”
缓缓摇头,谢家康轻轻将梳子推回她面前。
“这梳子已有些年头,用得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黄梨木,我瞧你分明喜欢的,怎的就不能收了?”
“可是…”
一时语塞,静香再寻不到旁的理由,只得沉默,谢家康面上的笑容逐渐淡了,轻轻收回手,声音隐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香肯不收,可是担心此物出自…我这个不详人之手?”
心中一惊,静香未来得及开口,已听谢家康低声道。
“这是家母陪嫁之物,我此前从未碰过,阿香当不必担心,会带来灾厄。”
话到最后已有些含混不清,谢家康双眼阖上,不再言语,一双手拢在身前,内里空空,微微发颤。一片寂静之中,静香喉头发堵,胸口窒闷,全身都不舒服。
自来到这里,她的行止言语,皆需三思,这一刻却不想再诸多顾忌,只想任由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少爷人品贵重,阿香拜服,于心中尊为恩师亲长,甚至私自引为忘年之交,却从未视作不详之人,从前不会,如今不会,将来亦不会。洛陵一国之风俗传承已久,阿香人微言轻,无力左右,然此等牵强附会的因果循环之理,实为无稽之谈,我从不相信,更不愿附和。少爷不必以此等荒谬之言度我心性,更不必以此自苦。我与少爷素昧平生,蒙少爷搭救收留、传授学业,此为恩义,亦蒙少爷关怀体恤、悉心照料,此为情谊,此等恩义情谊,我如今尚未能回报万一,少爷所赠之物于我而言,重逾千钧。”
许久不曾将心意作如此剖白,静香只觉浑身血液流得飞快,谨言慎行四个字早被她忘到干干净净。
“若少爷不弃,阿香愿效法秦瑶,做一布衣公子,此生长伴君侧,以报此情。”
话音落下,静香脸上隐约有些发烧,却不知为何,谢家康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清亮透彻,将她的身影笼在其中,似是再不肯放开。
“我竟不知阿香有如此好口才,无怪东方先生总说燕回阁内议事,谈天下,论古今,无一桩一件能难得倒你。”
唇边含着轻笑,谢家康眸光流转,竟似带着灼人的温度,同往日大不相同,静香脸上愈发滚烫,声音亦作支支吾吾。
“少…少爷,你方才…莫非竟是…诓我不成?”
心中苦笑,谢家康摇头,抬手拂过她额角一缕发丝。
“阿香可知,那秦瑶除了善酿酒,亦善炼香。由她制出的回梦香,只燃一线便可让人如堕梦境,可其中得偿夙愿。如今但有你在,那香于我已再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