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深蓝色,星星像是悬浮在夜空中,一路顺着银河流过人间繁华市集、流过高山、流过森林,最后奔向海。
“你知道吗?”成月伸出手虚空地握住一颗星星,“我们看到的星光,它们来自于遥远的过去。你眼睛所看到的光芒,其存在或早已消失,我们看到的只是它所呈现出来的幻象,是影子。”
白枕溪抬头看了看星空,敷衍的“嗯”了一声,并不理会她的这种伤春悲秋的情怀。成月故意对他叹了一口重得仿佛要咳痰的气,直道没意思。
上元节后成月就这样赖在了白枕溪的住处,和他们姐弟二人住在了一起。这会儿用过晚饭,成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藤椅,抱着小手炉一晃一晃的看星星。白枕溪从里屋给她取来一张狐皮褥子,霸道地夺了她的小手炉把褥子往她身上一盖,“冷就不要睡藤椅。”
成月笑得一脸嘚瑟,故作轻浮道:“有你这样贴心的小棉袄在,哪里会让我受冷。”白枕溪听罢冷哼一声,把手炉炭灰拨出重换上新炭塞到她手上,“你这人就活该好好大病一场,嘴上才能消停。”
话音刚落成月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借你吉言,刚说完我就有些头疼发热。”
白枕溪皱眉埋怨她:“昨日还让你不要贪凉,”他一边说一边拿手背去探她的额头,触手却并无异样,又探了探脉象,皆是正常,始知又被她耍弄,正准备发作,成月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雪白的狐皮褥子罩在他的身上,两人贴的极近。
鸟叫虫鸣统统消失了,他只听到她的声音,轻如蝴蝶振翅又仿若山寺钟鸣,她说:“你身上好暖,真怪。”说完放开了他,似笑非笑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点心,问他:“好吃吗?”
“难吃。”他嘴上这样说却乖乖的将一整个都吃完,成月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的想起了那名叫雀翎的少女。
雀翎,真是个美丽又活泼的名字。就像那女孩儿,羞涩却又十分大胆。
上元节一面,成月揶揄白枕溪被人看上了,过后就把这茬给忘了。没几日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乔迁之喜成月就撺掇着白昙和白枕溪二人一起去道贺,顺便蹭顿酒席,解解连日来陪着这神仙姐弟二人清茶淡饭的嘴瘾。哪里想搬来的正是雀翎一家。
酒席上雀翎给白枕溪敬酒,她说:“真巧。”
姐弟二人施了法术盖住了金瞳,看上去不过是一双普通姐弟,不普通的大概就是这二人相貌了。即使穿着寻常布衣,也难掩脱俗的气质,仿佛随时会头顶三花脚踏祥云飞升而去,不像成月,埋头吃肉,两耳不闻席间事,直吃得满嘴油花,俗人一个。
成月虽然吃相狼狈,但是食量很小,又兼着喝了些酒水,酒席才过半,她就吃饱了,也正是如此,才让她有幸目睹白枕溪被一堆中年妇女热情洋溢的围着问话的趣景。
雀翎的父亲是个“有仙缘”的人,年轻时曾拜入仙门学艺,但终究平平。他本人不是个死脑筋的人,见识过也觉得够了,从试剑大会刷下来后就干脆回了老家,做起了小本买卖,娶了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
适才一见白氏姐弟就觉得二人必非凡俗,特意吩咐下去给他二人一桌不带荤腥,结果菜一上桌,成月就不干了。她去了别桌吃鱼吃肉,空出来的位子就便宜了雀翎。
小地方摆宴没什么规矩,又是邻里间,酒未过半便各自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或是同主人家说些恭喜话,只有成月是真心实意奔着吃的来的。
白枕溪与雀翎二人并排坐着,间隔不过一搾宽,妇人们七嘴八舌的试图给他们姐弟说媒。
“白小公子看我们雀翎怎么样?”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妇人问他。
雀翎满面羞红,娇嗔道:“娘亲!”
女孩儿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白枕溪,白枕溪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席间一时都尴尬起来,白昙笑了笑,主动出来打圆场对雀翎母亲道:“谢夫人抬爱,只是我弟弟一心向道无心男女情爱,恐辜负了令爱。”
妇人们皆一脸惋惜的看着白枕溪,唯有雀翎难掩失落,早早告退。宴席结束众人回去,成月笑着对白枕溪说:“白小公子也忒不解风情。”
白昙却说:“我族姻缘从来都不由自己,早早断了念想也省的日后伤心。”
成月听白昙这一说又想到日后她所经历,不免也感慨,命运从来捉弄人,心里明镜似的人也免不了中套,何况他们这些普通人。
自这场酒席过后成月本以为雀翎该放弃了,没想到小姑娘瞧着柔弱性子却坚定,连着几天都来串门。成月塞给白枕溪的那块点心就是雀翎亲手所做,委托“丫鬟”成月送给白公子,成月每回都笑着应下,但没有一次不是进了她的嘴。
白枕溪知道,却也默许,因为他自己是不吃的。
难吃。
他虽然这样评价却终究是吃了的,成月阴恻恻的想,下次雀翎再来就当着她的面摔了食盒,告诉她白枕溪烦透了她,叫她彻底死心。
可是终究是没让她等到这个机会的。
雀翎再次出现的时候是个雨天,她在院门口蹲着哭得梨花带雨,像只无家可归的小麻雀。白昙请她进来,一问才知她竟马上要嫁作他人妇,却是她母亲瞒着她订下的婚事。
成月听她哭得心烦,一个人躲回了房里。躺在床上听窗外雨落,噼啪敲击房檐,再唰唰的落到地上。听得她肚子呱呱叫了起来,越是心烦,胃里的空虚感就越是强烈。
他们两家不过一墙之隔,成月早上便听到隔壁些许风声,她兴高采烈的做了一桌子好菜,甚至想装些起来送去隔壁尝尝。
她正要出门,隔着门缝却看到了雀翎。
“啊!月姐姐!”她也看到了成月。
可成月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没过脑子,“啪”的一声就关上了门。
雨越下越大,她做了一桌好菜,自己却没了胃口。
成月不知睡了多久,梦中她尝遍珍馐美味却始终觉得饿,好像变成了饕餮,怎么也不餍足。她醒来,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霞彩,白枕溪坐在窗前在看书。成月一时觉得自己是在观赏一幅画,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橙红的晚霞仿佛不是在天边,而是在白枕溪的身后,正衬托着他,随着他的动作变换光影。又或者,是白枕溪在天边,她不过是借由一幅画看到了这个人。
目之所及,皆为假象?
她痴痴地走到他身后,将他的一缕黑发绕在指间细细查看,突然又攥紧像握住救命的稻草般,心里陡然生出想要剪下一缕珍藏起来的冲动。
“怎么了?”他放下书问。
成月心虚地松了手,“没什么,”她笑叹一声,道:“饿了。”
白枕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想吃什么?”
“豆腐,”她故意逗他,“想吃你做的。”
“好。”
成月大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笑得更放肆,眼泪都出来了。她笑得捂着肚子,说:“你敢做,我可不敢吃。”白枕溪听了却不似寻常般气恼她的捉弄,她笑了一会也觉得没意思,便道:“去帮我买碗馄饨吧,就城西巷铺那家,不知怎的突然馋得很。”
白枕溪果真去了。不到片刻便回来了,一碗红汤馄饨,葱花和红汤交相辉映,成月挽起袖子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才吃了两口,眼圈就红了,“那老头儿又瞎放料,这回这么辣,怎么这么辣……”
她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一边泪流不止,白枕溪默默的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还有牙上的葱花,说:“谢谢。”
白枕溪摇摇头,看着她吃完,才从怀里取出帕子给她。成月有些难为情,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却把嘴角的辣油抹到了眼睛里,辣得龇牙咧嘴。白枕溪皱眉拿过帕子,小心地清理她的眼睛,语气无奈:“我原以为你是喜欢她才结交。”
成月装傻:“谁?”
他瞥了她一眼,冷声道:“雀翎!”
成月沉默了一会儿,认真思索起来。雀翎比她小上许多,长得可爱,性格也可爱,会做饭还做的很好吃,女红这些更不在话下。叫谁遇上这样的小妹妹不喜欢她,不想照顾她呢?可她始终对她喜欢不起来,非但不喜欢还十分厌烦。
难道是因为女子善妒,她是在嫉妒雀翎?
罢了,她想,嫉妒就嫉妒,索性就大大方方承认:“谁说我喜欢她,我恨不能把食盒砸在她脸上,叫她再也不敢出现。”
白枕溪笑出了声,问她:“那你为她烦什么?”
成月哑口无言,许久才自暴自弃的说:“我烦的是我自己,气的也是我自己。她同母亲争吵时我听到了,我知道她要嫁人了高兴的很,却不是真的为她高兴,只是觉得不用见到她了所以高兴。可是她说今生非你不嫁,哭着跑来敲门,我……我突然很害怕。”
她说完,心里也舒坦多了,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小肚鸡肠?”随后拨着杯沿自问自答:“的确啊,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这许多。喜欢一个人便对她好,讨厌一个人就疏远些。”
“唔,倒是像你的风格。”
她却忍不住想,宵晖果然是讨厌自己的,心里虽然早就明白,却还是有些小小的失落。
晚间,雀翎仍未归家,她肿着眼睛出现在餐桌上,身上穿的是白昙的一件雾霭蓝的裙子,仿佛是故意的一般,白枕溪穿的也是件雾霭蓝的衣服。成月看着满桌好菜,突然后悔告诉了她白枕溪的口味。
雀翎是个讨人喜欢,也懂得如何讨人喜欢的姑娘,成月能看出白昙就很喜欢她,白枕溪虽然冷淡,却也并不讨厌她。这一对比,更让成月觉得自己像个怨妇。雀翎甚至为白天的事向成月道歉,称自己莽撞吓到了成月。成月摇摇头,只说自己也有不对,“雀翎你的婚事,你母亲可松口?”
话刚落地,雀翎又红了眼眶,“我、我已有心上人,”她说着偷偷地看了白枕溪一眼,“我已立誓此生非他不嫁,若逼我急了,便是身死魂消也不能从。”
白昙叹道:“好个贞烈女子。”
成月却冷冷道:“不是贞烈,是傻。将自己的性命依托在他人虚无缥缈的爱情上,他若爱你还好,若不爱你此生又当如何?女子的命也是命,缘何就比男子的轻贱些,我方知是女子大多自己轻贱自己。”
雀翎申辩:“非是轻贱,而是雀翎一生只能如此,不似月姐姐还有的选。”
她硬声道:“不能嫁与有情郎,雀翎宁一死。”
“别整天死不死的,整的跟真的似的。你口口声声要为人家去死,人家却未必中意你,你问过他的意见没有?”
她说完,白枕溪警示地看了她一眼,成月闭了嘴,颓唐的垂下了头,方觉得自己的失态。
对一个豆蔻年华、春心萌动的少女来说,爱情的确是大过天地的东西,她自己也经历过这个年纪,最明白不过。本不该这样较劲的,放在平常,她听了顶多一晒,可偏偏今日火气这样大。
或许是因为那碗馄饨太辣?
成月悻悻地放下碗筷,准备起身,雀翎却叫住了她,一抬头豆大的眼泪断了线般落下,“我知道,你也喜欢他。”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像是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成月不知所措,尴尬至极,此刻只想逃离,“你别胡说。”
她扔下这样一句话跑了出去,没敢看其他人的脸。明明没有雨却觉得眼前是雨,耳边也是雨,那雨看不见摸不着,落在她的身上直接沁到心里,冰冷的让她止不住打颤。
一只素白玉手在“雨中”拉住了她,是白昙。
“我、我不喜欢他。”成月没来由的冒出这样一句话。
白昙只是说:“回去吧,他等你多年,这句话该你亲口对他说。”
成月愣住了。白昙说他等你多年,她才知道白枕溪的那声“骗子”有多温柔。
邕族十年为一则,白昙告诉她,白枕溪七则时于雪中救下一头红狐,取名阿月,珍爱非常,却被父亲以玩物丧志为由打杀。次年元春他在雪中捡到了重伤昏迷的成月,拼着受罚救下了她。
而伤好之后的成月消失无踪,白枕溪在洗尘镜中寻了几年,本已放弃,成月却在他十则,正成人礼过出现。其间已过三十年,他随成月一同下山入凡尘,又被弃,在人间蹉跎十载不肯归山,全因成月一诺。
“可怜他与雀翎……成姑娘我知你非凡人,你有鸿鹄之志,可我弟弟一心待你,你既无意于他,何苦累他修行。”
“雀翎?”成月不解。
白昙语气平淡的说:“是,雀翎就是红狐转世,他此来人间是为还那红狐的债。”
种种因缘一桩桩一件件的铺陈开来,原来竟都是注定的劫。
被活活打死的红狐是头一心向道,积德行善的灵狐,本稍加修炼即可成仙,却因白枕溪而枉死,虽不是他所杀,这账却算在他头上。后来狐狸轮回,因死的冤屈,又是神族所杀,阎王特许它转世为人并允它一段情。
白枕溪十则,也就是一百岁成人礼上邕族的卜命师算出他命中劫数,须得还那狐狸投生的女子一段情债。而那时,他救下成月,误以为成月就是那只狐狸,稀里糊涂来了人间。直到上元节。成月无心牵线使得他二人相见,上元节那一面,他就已经知道雀翎的身份。
成月愣怔怔的听完,突然大笑起来,“好傻!好傻!”她扶着白昙的肩膀,转而语气轻松的调侃:“竟是如此那该成全才对。我阴差阳错,好险毁了人家一桩好姻缘。姐姐且放心回去,我不会做那棒打鸳鸯不识趣的恶人。”
她没有同白昙一起,她笑说没吃饱,再去吃碗馄饨,转身走进漆黑小巷。
黑色的房檐挤压着天空,夕阳落下,带走最后一丝暖光。她捂住胸口,靠在墙边大口喘气。像吞了一个坚硬的石块,堵在心口,不疼,却压抑得简直要停止心跳。她看向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在起伏。
她自嘲的笑笑,万剑穿心,倒一点不冤。紧接着,她听到了系统机械的任务提示音——任务进度57%
夜色渐深,街上已无多少行人。成月独自坐在石桥上,远远看去像是要跳河。她手里拿着一张系统刚给她的文件,准确来说是声明,关于这次系统漏洞的声明——针对此次系统漏洞说明及补偿,开头一个加黑大标题,后面是一堆程序化的说明,然后是重点。
“本次时空错乱原因仍在分析,暂时关闭时空通道以防止用户非意愿下二次穿越。针对本次补偿,系统提供副本内使用金手指一次,用户已选择副本金手指:成为江寻月”
成月写下那五个字,最后郑重的签上自己的姓名,耳边响起了系统机械的声音——金手指启动。蓝色的光芒将她笼罩,转眼间石桥上没了失魂落魄的女子,多了个巧笑倩兮,背着黑白双刀的小姑娘。她又大又黑的圆眼睛像是无机质的宝石,笑容里三分可爱,三分阴郁,十分邪气。
她蹦跳着踮起脚尖跳上石桥墩,那里有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瞪大眼睛正惊恐地看着成月,不,现在是江寻月。她向小姑娘打招呼:“雀翎妹妹,你都看到了?”
“不!不要杀我!”雀翎漂亮的眉毛拧作一团,泪如雨下。
江寻月弯了弯眼睛,两个梨涡像暖风拂过的清潭,手上白色的弯刀在月光下仿若披了一层雪,雀翎本该逃,却看呆了。极美的刀刃,欣赏它,需要付出的是生命。
“雀翎!”
比声音还快的,是白枕溪的冰刃,生生阻断了江寻月落刀之势。江寻月咯咯的笑起来,“好玩儿!”话音刚落黑刀出击,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袭向雀翎。小姑娘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吓得紧紧闭着双眼像只垂死的幼鸟。
可等了许久,刀刃仍未至,她颤颤巍巍的睁开眼睛。白枕溪挡在她身前,黑刀距离他的心脏仅有一寸之遥。
狸奴的刀柄紧紧握在江寻月的手中,她脸色煞白,刚才,若非她拼命拦下,这把刀现在就该插在白枕溪的心脏。她收起刀,惊魂未定的看着白枕溪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雀翎,忽然笑了,却不是江寻月邪气的笑,她笑着说:“真好,你们互相在意着彼此。”
她笑,白枕溪却恍惚看到她落下泪来,他犹疑了一下,喊她:“阿月?”
江寻月愣了一下,仿佛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她一字一句道:“我是江寻月。你认错了,一开始就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