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江寻月的成月是空有成月记忆的另一个人，所谓“金手指”其本身也是一道禁制。

不过数两三日光景，睦城已是人人自危，接连有人被残忍杀害，连仙门中派来调查的门徒也未能幸免。无人见过凶手，见过凶手的只有死人。有人说杀人者是一只千年熊妖，因为受害者往往被开膛破肚、吸干精血；也有人说是无脸的妖女，因为凡是美貌女子皆被剥皮分尸。

街面上萧条许多，只剩下少数几家铺子还开着张。

“大娘，来碗红汤馄饨。”

“来啦！”

几粒饱满紧实的馄饨在锅中沸腾翻转，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提溜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姑娘生的十分娇媚可爱，张娘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发现这孩子身边并没有大人。

一碗红汤馄饨上桌，摊子上只这一位客人，张大娘难得偷闲便向她搭话：“小妹子生的真好，最近睦城不太平家里人怎放心让你一人出门？”

小姑娘抬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家里人都死了。”

“哎呀，”张娘子怜惜地看着她，“天可怜见这样小的年纪，小妹子可还有去处？要是不嫌弃来张大娘这儿做做小工，不说赚大钱起码吃住不愁。”

“谢谢大娘，”小姑娘咯咯的笑出来，“不过你很快也要死了。”

一道绚丽的紫光划过张大娘的颈子，她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就那样直直地栽倒在地。江寻月捧起瓷碗将红汤喝尽，心满意足的笑了。

“三百。”她在计数。

五枚铜钱被掷到桌上，妖刀自动出鞘吸食着尸体，江寻月打了个哈欠走到街上。她眯着眼睛，嘴角挂着笑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双刀飞回她手中，吃饱了的妖刀红光大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回荡：“杀！杀！杀！”她闭眼，那声音愈发清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这仿佛是一种本能，就像人需要水，她需要杀人。

可是她又说不清楚原由，她只记得自己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一定要想起来、必须要想起来，每杀一人她便离那真相更近一步。她几乎不眠不休，仿佛被什么催促着一般，几乎是迫切的在杀人。

“你是什么人？！”两个巡视的仙门弟子发现了江寻月，冰冷的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怕事的路人纷纷逃命，江寻月顷刻间布下法阵，“一个也别想跑。”

她看看脖子上的剑又看看那两名年轻弟子，笑容天真，她问：“你们陪我玩儿好不好？”

……

长街血雨纷纷，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血雨，哀嚎求救声传遍整座城，那仿佛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直到夜里才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安静。活着的人心惊胆战，当地仙门连夜出动却无法走近这长街一步。

直到次日清晨，暖阳斜照，照出这人间地狱一般骇人的景象。一具具尸体沿街而挂像是屠宰场一般，每一具尸体都被剔干净了皮肉，辨不出男女。地面是暗红色，连风都是血的颜色，浓重的血腥味冲击着每一个人。

白枕溪只看一眼就呕吐不止，他蜷缩起手指，指节苍白。一个仙门弟子见他气度不俗，以为他是哪家不知好歹来看热闹的贵族少爷，好心的递给他一块手帕，对他道：“这魔物凶残，你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来这凑什么热闹，快回家去！”

“不，我要去见她。”白枕溪推开他的手帕，“多谢。”

年轻弟子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同伴走过来使劲拍了他一下：“傻了，看什么呢？！”

“神、神族，”他指着白枕溪离去的方向，“神族！”

“吓傻了吧你，神族怎么会出现在人界。”

长街尽头，江寻月正在仔细地梳理发髻，镜中的少女一身鹅黄衣裙明艳逼人。她一边哼着歌儿一边来回试换珠花，可不论哪个都不满意，这已经是最后一家铺子了。少女走到一个看不出面貌的血淋淋的人面前，满面忧愁的抱怨：“王师傅你说你们家的首饰是全城最好的，我才留你到现在，可我挑了许久都不满意。”

被称作王师傅的匠人手脚皆被砍去，经过一夜早已是半死不活，听到江寻月这样说吓得当即断了气，江寻月撇撇嘴说了声没趣出了商铺。

街上有个人在等她。他站在一片血腥中，一点血迹未沾，干净的像是初雪。可在江寻月的眼里，这个人是最诱人的毒。想把他一点一点连同灵魂吞吃入腹，叫他再也不能属于旁人，那是连她自己也不懂的感情。

她记得宵晖，记得这个人就是宵晖，唯独忘了喜欢他的心情。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江寻月舔了舔嘴唇，没有回答他，她近乎痴迷地看着他，双刀在她背上嗡鸣不止。

“告诉我！”白枕溪因愤怒红了眼睛，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倏的靠近掐住江寻月的喉咙。他力气之大确是真的要杀她，江寻月却并不挣扎，她不紧不慢，甚至还笑了一下，她问他：“师父，你想再杀我一次么？”

“什么……呃啊——”

白枕溪不过分神手中松了几分力，就被江寻月反手卸掉了两条胳膊。而转眼间仙门已经到了附近，江寻月察觉到有人靠近，果断携了白枕溪离去。

郊外城隍破庙，几个乞丐围聚在一起分食，破庙的大门突然由外被撞开，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擒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俊美公子闯了进来。那少女如入无人之地，将那年轻公子安置在乞丐做床铺的稻草上，当着众人的面扒了他的衣服。

几个乞丐先是一愣，后都猥琐的笑起来，“大白天的，小丫头好生心急哟！”

雪花凭空而现在江寻月手中，几个乞丐都闭了嘴，白枕溪使出最后一点气力开口：“别杀他们……”江寻月点点头，乖巧地收了弯刀应道：“好。”

她轻轻的拂过他背上的伤口，那里的皮肤已经是乌黑一片，往外渗着黑气。这群所谓的正道名士下手也并不输她这个魔女，要不是白枕溪是神族，那法器当场就能要了他的命。江寻月盘腿坐下专心为他疗伤，那群乞丐知道这姑娘不好惹，识相的退了出去。

白枕溪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满头白发，穿一身青衫在山道上行走，他脚步很慢似乎在等一个人。忽然一支白色夹竹桃飞入他鬓间，他取下那支花转身看到一个抱着花的小姑娘，小姑娘笑得那样灿烂，一瞬间她的身后都开满了山花。白枕溪不由也笑了，他看着她蹦蹦跳跳地把抱着的花儿放入他的怀中，笑着问他——

“师父，你想再杀我一次么？”

他惊醒过来，出了一身汗，胸口闷的生疼，喉管里一阵苦腥味上涌，他吐出来，是乌黑的血。

江寻月支起脑袋坐在一旁看着他，突然将他扑倒一口咬住他的脖子。白枕溪闷哼一声，想要挣扎却被压的死死的，又兼之被卸了胳膊，只能任她咬。江寻月这一口发了狠，一下就出了血，她松了口转而小心地吸吮他的血。

不多时白枕溪脸色苍白、头晕目眩，江寻月才满足的放开他，她嘴角仍挂着血珠，眯着眼像只吃饱喝足的兽，“师父，你的血是甜的。”

她说：“不知你的肉是不是也是甜的，我从不吃人，但神，可以考虑下。”她打量他光洁的身体，似乎是在考虑该先从哪里开吃。

白枕溪虚弱地坐起身，难过的看着她：“你可以吃了我，但放了其他人，不要再造杀孽。”

他看到江寻月无机质的黑色眼珠闪烁出一丝神采，仅仅一瞬似乎只是错觉。她凑近他张了张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白枕溪别过脸闭着眼睛等待她一口咬下自己的肉。可是她没有，江寻月抬起他的胳膊，两下给他装了回去。

“好好活着。”她说完，化作清风消失无踪。

小破庙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江寻月的眼中，双刀不安分的颤鸣，不远处天空呈现出绚丽夺目的光芒，五彩缤纷好不热闹，那是追击而来的仙家子弟。她迎着那光芒而去，速度极快。

宛如一道如惊雷劈开了绚烂的虹光，江寻月手持双刀如癫如狂，顷刻间便砍出一条血路，修士们节节败退，她越发兴奋，额头上青筋暴起，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在喧嚣。她能感觉到体内血液奔腾如黄河，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身上亦有许多伤，肩膀上豁大一道伤几乎撕裂整条胳膊，她非但不觉痛，反倒愈发勇猛。

这是一场单纯的屠杀。

又是一把飞剑击中她，她身上已经插了两把剑，即使再来十把也不能杀死她，可唯独这一把。莹蓝的冰剑不偏不倚正中她的心脏，她怔了片刻，很快就有更多的法器击中她。

“不要伤她性命！”她听到白枕溪的声音。可无人停手，她的双腿被斩断，胳膊被钉住，双眼被刺瞎。

她摇摇晃晃，沉声下令：“狸奴拦住他们——”

黑刀听召出击，一团黑雾瞬间罩住天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黑雾有毒！快跑！”几百名修士疯了一般四散逃窜，混乱中又死了许多人，黑雾无边无际，这群人终究是一个也没有逃出去。

这一天睦城又下了一场血雨。

少年抱着一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少女在雨中奔行，他白色的衣裳被少女的鲜血染成赤色，连鞋底都是醒目的红。他目视前方，不敢看怀里的人儿，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一句句：“你不会死、不会死……”

江寻月从昏迷中醒转，空洞的眼睛流下两行血泪，她哭着说：“好疼啊，白枕溪。我好疼。”

白枕溪哽咽着擦掉她脸上的泪，割破手腕放到她的嘴边，说：“喝下去，姐姐会有办法救你。”

她饮下他的血，身上果然不疼了，只觉得暖暖的，那暖意一直延绵到胸腔化成红光在她胸口缓缓湮灭。白枕溪的身上几乎是同时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疼痛也接踵而至险些令他跌倒，他抱紧了怀里的人却是终于稍稍安心。

同生诀，同生共死，一命双生，她死，他亦不能活。

小院内，白昙一动不动坐在窗前，她被人定了身。雀翎担忧的陪着她，歉然道：“对不起，白姐姐，白公子让我看着你。”她叹了一口气，眼前又浮现出江寻月阴惨惨的笑容，“那真的是月姐姐吗？”

屋内蓦的出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吓了雀翎一跳，他解开白昙的定身术，跪在她面前。雀翎这才看清来人是白枕溪，他怀里抱着一个失去双眼的少女，那少女的双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蜷缩在胸前，双腿的位置空落落的，仅能从面容上依稀辨别出是江寻月。

“姐姐，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白昙不忍地别过脸，却冷冷道：“她是魔，灵海一日不竭，就一日不死。”

白枕溪低头看了看她，终于流下泪来，“这样活着，和让她死有什么区别。”

“你可知这也她应得的。她想要全须全尾到的活着，那些死于她手的人呢？小溪，这世间因果从来一报还一报，阴阳守恒，你我最该明白这个道理，我怎能救她，你又如何对得起……阿月。”

白枕溪摇摇头，紧紧地抱着怀中少女，喃喃道：“她就是阿月。”

他说着心口突然裂开一道大口子，往外汩汩喷涌鲜血，雀翎惊叫一声扑上前手足无措地用双手捂住。白昙震惊的看着他，恍然大悟，她指着白枕溪，怒极反笑：“好！好！竟给自己下同生诀，当真是我教养大的好弟弟。”

“求姐姐……救她。”白枕溪将怀中的少女小心的放在地上，重重的向前倒去。雀翎哭着扶住他，也道：“白姐姐，雀翎也求你救救月姐姐，救救白公子。”

“我可以救她，可你要想好，”白昙悲痛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魔之本性嗜血贪婪，你护得她一时，如何能护她一世？”

“护得，”白枕溪笑了，“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我会规束她，教导她，不会再让她做错事。”

规束她，教导她。

宵晖笑了笑，对着床上安静闭目的少女轻声呢喃：“我甚至护不住你，有什么资格来规束你，教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