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尉迟德的遇刺如同砂粒沉水,没有兴起太大波澜的话,那么花汗国副使答答不花大人的死,便要风光许多,排场许多了。
他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咒杀于大庭广众当前。
“你再说一遍,什么杀?”归义侯从公案后探出身子,几乎快要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
“咒杀。”陈捕头很肯定地回答,“今天中午,松鹤楼上,数十个客人一起听见梵唱之音,随后便看到答答不花眼睛发直,朝着楼外飞扑出去,几个人上去都拉不住,硬是让他扑了出去。”
“什么梵唱之音?”归义侯本就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而心情恶劣,想到要面对牙尔巴海牙预料之中的诘问,以及职方司来去无踪的行事方式,头疼不已。这时候听到这捕头跟自己掉书包,不由大怒道:“你一个捕头,说话颠三倒四,夹杂不清,装什么读书人,你是打算改行去教书还是去赶考?给我好好回话。”
陈捕头是敦煌府衙的捕头,平常少来节度使衙门回话,好容易碰到桩大事,本想着在侯爷面前露露脸,显一显文采,不想触了侯爷的霉头,吓得赶紧改弦更张,老老实实回话:“回侯爷,就是和尚们做晚课的声音,嗡嗡嗡嘛嘛嘛,到底念的什么经,在场这些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念的药师经,有的说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的又说是妙法莲华经,谁也不服谁,也没个准数。”
归义侯在信佛方面,远不如夫人虔诚,听着这一堆经书名字,不明所以,只好暂且放开不管,皱眉道:“松鹤楼不过二层楼高,答答不花摔下去,缺胳膊断腿倒也正常,一下子摔死就未免有点离奇。”
“回侯爷的话,那答答不花不是摔死的,是咒死的。”一看侯爷又要发怒,赶紧解释,“仵作言道,答答不花摔下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在场众人都可以作证,答答不花上一刻还在跟客人大碗喝酒,下一刻眼睛就直了。这不是咒杀,还能是什么?”
“你来问我?”归义侯怒极反笑,“你是谁人举荐来做的捕头?回去告诉你们萧令尹,任人不贤,处事不明,小心他今次的考绩。”
陈捕头吓得屁滚尿流地退出去后,归义侯想了一下,回头问道:“世子何在?”
左右忙回道:“世子今日一大早,便请了大小姐,去莫高窟选址去了。这原是侯爷日前交代的,所以世子便没有来回禀,以免惊扰了侯爷休息。”
归义侯点点头,道:“你们守在城门处,待下午世子一回来,就传我的话,让他去一趟龙兴寺。”
归义侯所交代的莫高窟选址一事,正是本地风俗,即在山壁上选定位置,开窟造像。
原来河西之地,素有崇佛之风。佛家有《造像功德经》,经中言道,造佛像、菩萨像也能宣扬佛法,晓谕信众,是为功德之一。
这世上修功德的法门千千万,持戒律、苦修行未免太辛苦,救人命、传功法又要求太高,一般人并无机会资质。唯有这等出钱便能修来世的法子,最是平易近人,大受信众欢迎。因此上,本地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莫不热衷于此。鸣沙山东麓的石壁上,大大小小,洞窟林立,数目竟达上千之巨。自然,千载之后,这些绘像、雕塑,脱离了修行的初衷,却在风沙干旱的护佑下,成为见证文化与历史的活化石,却是当世之人所不能想象的了。
“听说安康昨日去找过你?”
此时曹宗钰与安舒二人正骑着马,行于鸣沙山上。马踏黄沙,下有隐约轰鸣。曹宗钰不得不放大了声音说话。阿宁阿冉带着一支数十人的卫队远远跟在后面,倒也不惧别人听见。
“嗯,午后过来找我聊了一会。”
曹宗钰笑道:“安康不太会说话,要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这个做哥哥的,先跟你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不用跟她小孩儿一般见识!”
安舒想了想,说道:“令妹没有说错话。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对。”
曹宗钰不禁一怔,正奇怪这算是个什么回答,便听到安舒淡淡地加了一句:“但她依然得罪我了。”
“这可奇了,”曹宗钰不禁好笑,“她怎生在一个字都没有说错的情况下得罪你,你说给我听听,我来替你们评判。”
安舒一笑道:“你是她嫡亲的哥哥,心早就偏了,我可不信你的评判。”
曹宗钰听了这句话,没有反驳,只是扭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
安舒却看懂了他的眼神,他分明在说,如果他的心果真是偏的,那也不会是偏向安康。
安舒移开眼睛,直视前方,说道:“令妹本想约我去马场上小住几日,骑马散心。”
“马场?”曹宗钰略感意外,随即明白过来,失笑道:“不用问,这必定是龙家五丫头的鬼主意——说不得还有她大哥龙念远的份。”
安舒道:“她倒是老实,说了这是龙念芳催着她来的。不过呢,令妹是实心菩萨,她跟我讲,我完全不用看她的面子,勉强同意这件事。她很能体会我现在的处境,所以我若是回绝此事,她一定站在我这边,主动替我去跟那帮小姐妹们解释。”
曹宗钰笑道:“这不是说得挺对的吗?安康到底长大了,做事居然也会考虑得如此周全。”
安舒拖长了声音,慢悠悠说道:“是呀,我刚才不也说过了么?令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可是每一个字都令安舒不舒服。曹安康坐在那里,双手无意识地绞着丝帕,非常不安。她的神情是那样忧愁,她美丽的眼睛充满悲伤,似乎流言伤害的,不是安舒,而是她曹安康。她想到安舒这样难堪的处境,便忍不住流下泪来。安舒无论是讽刺她,还是冷淡她,她都毫不在意,因为她能理解安舒的“痛苦”。这样“痛苦”的安舒,无论做出什么样反常的举动,不都是应该被原谅的吗?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怎生得罪你了?”曹宗钰倒真是想不通了。
安舒默然半晌,耸耸肩道:“有人跟我说,京城的公主小姐们,背地里送了我一个外号,叫做鬼见愁,说得便是我不讲道理,跋扈任性。今日叫你见证了!”
“安舒!”曹宗钰皱起眉头,话音里透着不赞同,”为什么这样说话?这不是你。“
“不,”安舒看着他,柔声道:“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我。曹宗钰,你要小心,不要被假象蒙蔽了眼睛。”
曹宗钰来不及回答,她已经转过头去,一提缰绳,双腿一夹。马儿吃痛,一声长嘶,载着她向前疾驰而去。
“三年前,侯爷和夫人前来开窟的时候,也特地嘱咐小僧,为世子预留下位置。世子请看,侯爷并夫人小姐供奉的佛龛开在最顶层,旁边这崖壁便是留给世子的。只今为难的是大小姐。顶层崖壁现今并无多余地方,侯爷给世子预留的位置也仅供一室之用。这……怕是要委屈大小姐,在其他位置挑选地方了!”
说话的僧人是莫高窟的僧官,名唤灵应。年约四十多岁,面目清癯,身形消瘦,这时正微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在前方带路。
安舒抬眼望去,前方山壁上凿出无数洞窟,洞口挑出木头窟檐,描金画彩,层叠累积,又有画工等人来回往返的栈道铺陈其中,环环相接,蔚为壮观。顶端一层,原本就比下层狭小,经年累月的雕凿之下,确实没有多余的空位。
她于此事,实无太大兴趣。这点倒不似曹宗钰。曹宗钰毕竟在敦煌长大,耳濡目染,对这件事的兴趣远在她之上。
“既然没有空地,那便……”
作罢二字尚未出口,已被曹宗钰截住话头:“那便与我共奉一窟吧!“
灵应一怔,尚不及回话,已被曹宗钰问道:“大师精通佛法,经文有言,重罪之人亦能造佛影像,而获功德。则供奉人的身份,并不妨碍供佛吧?“
“这个自然。“灵应虽是应了一声,终是觉得疑惑,迟疑道:“兄妹同窟供奉,虽无先例,亦并无干犯。只是,大小姐若与世子同窟,则世子夫人绘像于何处,还请世子示下。”
“什么夫人?”曹宗钰一愣。
“侯爷曾跟小僧提及,世子约莫这一两年便会议亲,让画师留意,绘像时于世子身旁留足位置,以待来日。如今大小姐也供奉本窟的话,则人物排列,还请世子明示,小僧也好安排画师遵依执行。”
安舒侧过脸去,正好看到曹宗钰脸色微微发白,心中酸软,替他出声道:“大师莫听世子玩笑。我另择一处便是。”随手一指,“我看那里就挺好!”
灵应松了一口气,连忙赞道:“大小姐眼光甚好,选的地方,这个,这个,面朝河渠,背靠沙山,这个,高矮适中,大小合宜,十分的好。小僧这就安排下去。侯府的画像例来是由画匠都料亲自绘制。董都料这些时日不在城中,待他回来,小僧即刻着人报知侯府。”
“那便有劳大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