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一路下坠,也不知在空中碰到什么物事,乒乒乓乓撞来撞去,待到最终落下时,速度已经减缓。她背面着地,本以为自己命当休矣,谁知后背传来的质感却颇为异样,温润柔软,恰似一床堆满锦被棉絮的软榻。她陷落进去,周身竟是毫无损伤。
正自惊讶,身边传来一声“噗”的闷响,似是有重物落下。随即有人轻声唤她:“安舒,你在哪里?”却是曹宗钰的声音。
她刚刚发出声音回应,曹宗钰已朝她的方向迅速接近。他们身处之地十分奇怪,像是被包裹在浓而粘稠的液体中。曹宗钰落下时原是双脚着地,此时朝安舒走去,手脚十分费力,似是在水中行走一般,四周都是阻碍他前进的压力。
好不容易靠近安舒,曹宗钰刚能碰到她的手,便将她大力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四下黝黑无光,也不惧人看见。安舒此时方才开始后怕,手脚俱软,身上多处骨头隐隐作痛,伸手搂住曹宗钰脖子,轻声问道:“你怎的也下来了?”
“龙王爷要请你回去,我这虾兵蟹将自需赶来护驾。”曹宗钰微微低头,虽看不见她的脸,却仍是忍不住用眼神在黑暗中搜索,描摹她此时含笑的眉眼。
话音未落,便感到自己脖子上的手臂轻轻一紧,带得自己脑袋向安舒靠近,柔软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自己唇边,心头大震,心跳声便如擂鼓,咚咚可闻。
黑暗之中,眼目暂时失明,人耳便对声音特别敏感。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同时也听到另一个心跳声,从自己怀中发出,一如自己一样剧烈。一声心跳伴随着另一声心跳,一下呼吸伴随着另一下呼吸,他意识几乎开始错乱,分辨不清哪一声心跳是自己的,哪一下呼吸是安舒的。
两人便在这样心跳纠结,气息交缠的状态下突地静止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或是瞬息,或是半日,也不知是谁先动作,又或是两人终于同时行动,嘴唇吻上了嘴唇,肌肤触碰到肌肤,肢体交叠着肢体,他的手放在她腰间,下意识将她紧紧印在自己身前。她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轻轻踮起脚尖,身子几乎是融化在他火热的怀抱里。四周奇特的物质流动着,压迫着,驱使他们靠得更近,拥抱更紧。
这个吻漫长而热烈,混合着甜蜜、缠绵,长久以来的渴望,无法说出口的深爱,以及,漫无边际的绝望。
安舒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在她眩晕的意识中,似是过了一个长长的岁月跨度,银河星辰斑驳失色;却又似乎只是短短的刹那。佛经上说,一刹那间,九百生灭。她不知道佛经说得对不对,但她与曹宗钰这一吻之间,岂止九百生灭,便是万事万物,都似被一一点亮,然后渐次灰灭。
直到体内的空气消耗殆尽,两人才不得不勉强分开,偏过头大口呼吸。安舒喘息甫定,将头靠在他胸前,轻声道:“你带的火折子还有吗?”
曹宗钰拥着她,嗯了一声,却并不动弹。安舒知他不舍,自己其实也不愿离开他怀抱,当下不再催他。两人静静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温热的气息,滚烫的肌肤,深觉这一刻之温暖安宁,毫不逊于适才情动之下的激吻。
此时空中开始传来响动。先是呼呼的风声,撞击声,惊呼声,然后是连续噗噗的重物落地声,最后是李允顺响亮的咒骂:“这什么王八羔子鬼玩意儿,害老子站都站不稳。曹宗钰,你小子在哪里?你要是还有气,吱一声来听个响呗?”
安舒忍不住扑哧一笑,曹宗钰松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吹燃火芯,火苗窜出来,照亮了身周一尺见方的地方。
他们似是在一处奇特的浅湖中,脚底能触到坚实地面,身周则是如同猪油融化以后的浓稠液体,色泽浅红,质地透明,高度恰到脖子以下,胸部以上。奇怪的是,这液体分明有极粘稠的质感,能对他们的行动造成压力,却又并不沾染他们衣物,似是在方寸微毫之间,细细地筑了一道防线。
李允顺瞧见火光,奋力朝曹宗钰靠拢。他手里拽了一个人,正是曹安康。身后跟着苏瑞柏,几人看来虽是狼狈,却都还好,没受什么外伤。
曹宗钰不禁苦笑:“你们跟着下来做什么?不如在上面想想办法。或者干脆你先带着他们沿水路出去,集齐人手,再回返相救。”
“谁说我不是这么打算的?”李允顺嚷道,“是你妹子一个劲儿地说,这下面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叫她,而且她还得了保证,说下面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事,非得要下来。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只好赌一把了!”
曹宗钰一愣,看向曹安康道:“安康,这是真的吗?”
曹安康还没有回答,空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在别人的碗里待得可很舒服?不打算出来了么?”
安舒听出是张隐岱的声音,抬头向空中望去,火折子火光微弱,照不见一丈开外的地方,只影影绰绰看到空中似是挂了许多直直的棍子,张隐岱的声音便从那些棍子中发出来。
“你们听我指令行事。曹世子,请往你左手方向前进,所有人跟在曹世子身后,不要掉队。你们距离边缘大概是两丈远。曹世子注意,你前方水面渐次升高,小心脚下是否有台阶。”
曹宗钰按照他在空中的指引前行,得他事先提醒,果然发现脚下似出现一阶一阶的石梯。他牵着安舒左手,安舒右手牵着曹安康,后面依次是苏瑞柏和李允顺,五人便似一根绳子串着的蚂蚱一般,缓慢谨慎地向前移动。
曹宗钰心中默数,石阶高度大概为一步到两步之间,他需将腿抬至高过腰际,方能踏准。加上周围液体阻滞,不过十步下来,已微微见汗。
安舒体力不如他,更是勉强。多亏他手上用力,半撑着她,方才没有停下来。他担心曹安康体弱掉队,回头看了一下,却见曹安康竟十分轻松,体态轻盈,移动迅捷,浑不似在这稠如浓汤的液体中。若非后面还有个步履艰难的苏瑞柏,她只怕早已超过曹宗钰,接近边界了。
按下心中的疑惑,曹宗钰领着众人继续往前。大概攀登了二三十阶石梯后,方听到张隐岱的声音遥遥传来:“曹世子,你们已经到达边际,彼处一片漆黑,我从这里什么也瞧不见。你们自己当心!”
曹宗钰停下来稍事休息,仰头朝张隐岱的方向问道:“张主事,你怎么下来?”
“不劳世子操心,我这便下来了。”张隐岱冷淡的声音传来时,空中挂着的棍子似乎开始摇晃起来。一个黑影开始在木棍间穿梭纵跳。
曹宗钰此时也有所感觉,始终恒定在胸口的液面开始下降。精神一振,直上两步,直到全身脱离那奇怪的液体。安舒等人也鱼贯而出。他将火折子朝四周及地面照了照,便见到许多漆黑怪石,如竹笋般插在地面。周围空旷,一时照不见墙壁。
张隐岱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距离他们头顶已经不远:“上头有个火盆。曹世子,你给我扔个火折子,我看看能不能点燃它。”
曹宗钰道了一声“好”,另取出一个火折子,凝神片刻,默察张隐岱方位高度,抬手扔了出去。
他扔东西的手法准头极佳,恰好在张隐岱身周一尺之内。张隐岱听风辨形,一伸手接住,点燃之后,扔进前方形状模糊可辨的巨大火盆中。
便听“哧——”一声巨响,巨盆中间猛地窜出两米多高的火焰,火苗迅速从中央向四周蔓延,眨眼之间,整个火盆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将四周照得无比亮堂。
火光映照出六张瞠目结舌,完全失语的面庞。
张隐岱在上面时,曾说过他们在“别人的碗”里。初时虽是听得明白,但没人理解他的意思。此时众人牢牢地站在地面,望着眼前震撼人心的奇景,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个共同的想法:
好大的……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