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左子棠回来了。这不仅仅是个胜仗,还是大齐当朝一个新的少年将军横空出世,好几年大齐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了,左子棠进城的那日,几乎是久违的万人空巷。
成王大大赞赏了他,满朝文武也是歌颂声一片。一时间,海阳候府都由原来的快被人遗忘之地变得重新热闹喧嚣。
这位新任的武卫将军的一举一动也备加惹人注目。京中对他的战胜的过程也都尽是传说,有人说他剑术出神入化,那莫勒眼花缭乱,还没明白就被一剑刺中,仓皇逃跑,有人说他神机妙算,算出莫勒藏身之地,一下子率兵包围,那莫勒抱头逃窜。
总之,自古成王败寇,战胜者的那些过程中的焦虑、不安、恐惧、迷茫等等不为人知的情绪,在成功后便都变成了沉着冷静、运筹帷幄;那些过程中的谬误、失败也就都变成了以退为进,诱敌深入等等光辉的字眼。
然而这几个月以来的种种大概只有左子棠自己以及那些深入北境的士兵们亲身才知道,这些事,写在奏章上,传于朝野间,就只变成了干巴巴的文字,以及每个人对这些文字的无尽的想像和渲染。
夜色里,大概只有他身上的数处伤痕才提醒他这几个月的真实存在的时刻。月娥一边帮他上药,一边暗暗啜泣。
他的小腿上有一块很大的伤,这倒不是兵器伤的,是有一次马踩到了对方布的铁蒺藜,将他掀下马来,他的腿划在了碎石之上,幸亏随从铁牛不顾性命的把他拉起来,才救回他的命。
出征的几个月,夜里他就总是想起母亲。他是海阳候左山的二儿子,也是正正经经的候府公子,可他不是嫡出,她母亲是正房夫人的陪嫁,关键这正房夫人自己没有儿子。自从母亲生了他,正房夫人就恨死了她们母子。
左山在的时候,这正房大夫人还装装样子,不过后来这左山也并没怎么多待见他们母子,大夫人也就渐渐的不光在言语上,在日常用度上也各种克扣。
京城冬天很冷,大夫人所生的几个女儿,他的姐姐妹妹们,一到冬天就穿上貂毛的衣裳,拿着精致的手炉,而他的手脚都长了冻疮,母亲心疼他,下雪的时候用雪搓他的手脚,说这样能治他的冻疮,可他看着母亲单薄的衣服,他心疼母亲,他想让母亲也能有那样的貂毛衣裳,也能有那样精致的手炉暖手。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母亲病的厉害,浑身发抖,发着高烧,他急着去找父亲,可下人们说父亲刚刚在五夫人那儿睡下了,五夫人有身孕,夜里不敢惊扰,他又急得去找大夫人,大夫人说这么晚了没地方去找大夫,明儿早上再说吧。
他着急自己跳墙出去,找到了街上的张药铺家,可这儿该死的药铺先生见了他的打扮,不信他是海阳候的儿子,说他是冒充的,以为他只是哪个下人家的。他急得厉害,就一把抢了一包药,也不知道是什么,跑回了家,药自然也没管用。
等到第二日早上,候府终于请了大夫来,结果那大夫摸了良久的脉,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准备后事吧。”
他那时虽然才八岁,却自幼早熟懂事,一听这话,他先是跪到大夫面前,后来又膝行到父亲面前,一个劲儿的磕头,求他们救救母亲。
父亲倒象是有点难过的样,还摸了摸他的头,一旁的大夫人还假装掉了几滴眼泪。可最后母亲还是去了。母亲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可手上皮肤已经干裂,脸上都有了皱纹,那天晚上,他哭得死去活来。
月娥一直守着他,月娥比他大三岁,是他们母子唯一的待女。后来他长大后,认识了京中的燕渊燕锦兄妹,觉得真是一样人百样命,一样的候府子女,他和燕渊相比,真的是天上地下。
月娥对他真好,母亲临去时,拉着他和月娥的手。月娥那时已经懂事了,边哭边说,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顾小公子,拿命护着他。
后来的那些年,月娥确实拿命护着他,冬日的棉衣、木炭、每月的例银、读书的笔墨,月娥每次不管罚跪还是挨打,都给他讨了来。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想了,以后他得娶月娥,不然他不知道怎么报答她。月娥是个下人,还比他大,按说候府不会答应的,可他在候府可有可无,海阳候有七八个儿子,而且还在不停的生,哪个儿子海阳候也没在意过。
直到去年夏天,他爹海阳候找他。海阳候还提了提他母亲,说他长得像母亲,一晃他母亲都走了十多年了,看他长得这么好,文武双全的,他母亲要活着得多高兴,还抹了抹眼睛。他心里暗暗的恨道:“还假模假样的挺会装,不是刚娶了个小妾才十七么?”
然后他父亲说成王想见见他。
谁都知道成王殿下是当今第一人。这之前别说成王,这大齐王朝的权力核心人物,他一个也没见过。他感到心里那久违的象冰一样的一角好似慢慢融了开来。
他这次得胜回朝后,不出意外的,他父亲见了他像见了上司一样,大夫人见他好像都微微弯了腰,那些个姐姐妹妹也都悄悄的,不再趾高气昂。只有月娥,边给他涂药边抹眼泪。他搂住月娥的肩膀,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月娥扭捏了一下,也没再挣开,只低低道:“奴婢一辈子都伺候二公子。”
他回朝后,因也快着到过年了,成王便让他在家里休养一阵子,过了上元节后,再去羽林营任上。
虽然主动来海阳候府上的人很多,他一下子好像多了很多朋友。但他主动去拜访的,只有工部何大人。
所以,当洪伯昭一边吃着给燕锦留的桂花糕,一边喝着给燕锦留的桂花茶,边和寒山聊着左子棠的时候,
寒山看着他吃吃喝喝的样子,一言不发。
“不是吧,燕寒山,是你自己告诉我你家燕锦明年才回来,这桂花糕就算你们放到冰窖里,到现在大概也是快坏了,是留不到明年的,我是不怕拉肚子才吃的,你不会是嫌我吃吧……”
“还有这茶,这是桂花茶,放到明年就没味了呀”
寒山瞥了他一眼。
“算了算了,等燕锦回来,我求我大嫂做杏仁酪给她好不好?”
寒山虽没说话,面色倒是暖和了。
“咱们接着说正事,你知道么,听说那左子棠不但去了何瑜那,还送给了何瑜一个厨子,一个书童,听说还要把何瑜的院子给收拾收拾呢。”
“你说,为什么他对何瑜那么好?”
“寒山,你说,既然这何瑜和燕锦没关系,你说何瑜不会,不会是左子棠父亲吧…….天呀,听说左子棠的母亲也是海阳候夫人的陪嫁待女……”
寒山又瞥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不觉得左子棠和左山长得很像么?”
洪伯昭不说话了。
不过确实这左子棠对何瑜太关注了一些,但这何瑜没推辞也挺奇怪的,这何大人虽然进京不过一年多,但是是出了名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别说厨子和书童,别人送张纸他也是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