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马蹄声，青海湖和余晖只隔几田开得灿烂的油菜花。在盆地时，菜花的花期早已过。时间在这里延宕了，晚了一个季节，宕出的时间，算是赚到吧，年纪增长变慢，眼角皱纹爬行变慢，幸福的时间变慢，当然痛苦来得也满。

没有预想中的那疯狂热烈的场面，一路快跑，狂奔向它。菜花香被小路旁的牛粪味掩盖，小清新快速切换成乡土风情。

余晖心里的巨大的悲伤，突然被被唤醒来，她翻开当年写的那篇文章，存在草稿箱好久好久，这可打算更新在子丑寅卯上，在青海湖边，在这陌生的地方。

所有你不在的日子，你都在。

电压不稳的日子，微黄的光，在空气里晃动着，篾条和着泥糊的墙，只像隔着昨天和今天。

二岁多，家到幼儿园，不远，就在路的尽头。我不肯去学校，你拿着小竹编跟在我身后。我走两步，又后退一步。见你在身后，提着鞭，又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一个上午，都在徘徊，都没走到学校，自然你也舍不得打我。

不喜欢吃一切蔬菜，一碗bengder（水）一碟豆瓣酱，就能下米饭。你认真地说，不认真吃饭，就要去搞地下工作，黑不溜秋的，好多蚂蚁。

和哥相差23天，但出门都会被误认为成龙凤胎。老屋的门槛，太高，和哥追逐嬉戏，门槛一绊，左手摔断。你抱着我，骑着自行车就冲去魏医生处，手痛的记忆早已没有，鸡蛋液敷在受伤处，带有腥气的凉凉气息，充满房间，你问我，还痛吗？

妈骑着自行车，载我去小姨牛皮场的朋友家。我的脚踝绞进车轮里，刚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回家时脚上敷着厚厚的白纱布，你拿起我的脚看了又看，生气心疼，又不忍心责骂妈妈。

三伏天，河里不定要涨洪水。我和哥偷偷跑去玩水。刚下水，就被你逮回来，罚跪；趁你不注意，我们又下水，又被你逮回来。如此反复，你只会责骂，却舍不得打我们。就连哥哥的名字都是你取的。

那时流行，稻田里养鱼。我和哥捉鱼玩，捉螃蟹玩，然后，就去把人家秧田的田脚全挖了。白白胖胖的鲤鱼草鱼，顺着小溪逃跑了。等稻田主人，追到家里质问我们时，我早已进入梦乡。不晓得你是怎么处理，按理说，我们被暴揍一顿都是轻松。但第二天，清早。奶奶还是给我们捏饭团，你做你的事，像一切都没发生。

没事在家里乱翻，翻出一副竹麻将，好多氢气球。奶奶说，这是你开小卖部留下，据说你还是赌神。吹呀吹，玩啊玩，不到几日，麻将不见了，气球一个不剩。赌神的神器，被搞丢了，你怎么总不生气呢？

看你读红楼梦，看你把好多武侠小说里的句子，抄在笔记本上，哎呀，其实我一直都没说，你的字好妖气，弯弯的。

在龙门子边上，听奶奶说，昨天你在街上，见小伙子被一群欺负，又义愤填膺，和一群人打起来。那些混混被打走，但你也被打伤了。你肯定不知道，每次说到这些，奶奶都好担心，说你什么时候能改改啊，少管闲事，上有老下有小的。

晒坝边上，有块我的小花园。栀子花，我会种死；草莓，也种死；炮打四门，也活不了；但是，陈艾，长的好茂盛。我一直没说，都是你种的水杉，挡着太阳的，所以我的花园才会屡战屡败。而喜阴的陈艾，自然茁壮了。

夏天，饭桌上总有一小碗凉拌嫩姜，你爱吃，可以下两大碗米饭。以前我几乎不吃，现在却离不了。

外公家的邻居小孩欺负我，你气得冲到人家里，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训小孩的父母，训的不可开交。

到街上去住后，我的长发被剪成男生头。回到老家，你被奶奶骂得头都快要裂了。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的长发，只不过你和妈妈都不会扎头发。而我，确实，没觉得什么。

小学二年级，第一次上台表扬朗诵节目。你端坐在台下，喜笑颜开。但是依然略显紧张。哎呀，毕竟是第一次登台，毕竟我还是那么内向，但是那又如何呢，不是有军一起吗。

第一次去学校图书馆借书，就借的《镜花缘》。看得投入，忘我。第二次准备再借时，图书馆老师说，这是言情小说，小学生不要看。回家伤心极了，你说不要紧，我将给你听。而唐小山，成了一生都无法拭去的学习对象，小山也顺理成章成了我另外一个名字。

初中，原本分在一班，但是因为某位同学家人的有权有势，我被换到了二班。而这一切，也是在初中毕业后，才知道的。你气不打一处来，非要去学校理论，被我拦下来。当然也为我没有考上一中，捶手顿足。或许命运的分水岭，就从这里开始吧。

高中理科成绩直线下降，但庆幸有文科。作文写得好，但永远不会被语文老师念，他把我的作文压在最后；语文自习时间，可以看课外书，我那时正看《呼啸山庄》，被呵斥下次不准看。种种，我都不在乎。因为家里，有你每期必给我买的《萌芽》、《读者》、《杂文选刊》等，还有你那套残破不堪的《红楼梦》。

我说要报考考古系，水北儿就差没吓掉眼镜。你说，都好啊，只要我喜欢就行。然后我报考了中文系，执意去与你名字相同的城市上大学。山远水远的，都没有直达的车。每次都是站着回家，但看到在车站你爱怜的表情，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光。而你最喜欢吃酱板鸭，喝君山银针。我自然也会扛回一大包。

时间一下走到，那场和妈妈的世纪大对决。我喜欢他，从小学就开始喜欢，而妈妈不喜欢。我又非要和他在一起，甚至想要和他结婚，妈非不同意。后来事情演变到，妈妈不理我，有事只短信和我讲话。后来，他也妥协，我也缴械投降了。那个夏天，我坐火车从成都哭到长沙。刚到学校，你给我打来电话，我清楚记得那个秋天，学校热得不可开交，气象台报的温度，是39.9度。你说不要紧，都不要紧，只要我喜欢就行，只是我不哭，不伤心就行。可是，我都想说，根本原因是：我是被放弃的，不是因为妈妈的原因啊。后来我也渐渐，明白，那么纯粹那么卑微的爱恋，一生估计也就只要那么一次。所以，尽管今天我依然不愿意结婚，但那不是你们的原因，那是我自己执意要走了路。

那天天气特别晴朗，我穿着一条异常破烂的破洞裤，和奶奶聊天。奶奶很伤心，说我怎么能穿这么破的裤子，说你见了会生气的，说没有老汉的娃娃，怎么就过得这么辛苦。

清明，我带着七只黄菊花，去找你聊天。天地清明，居然没有一个人，田野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声。也就是唠唠家常，发发牢骚。

一个人骑车，渐渐远离你时，一股温热的力量，从心底升起。而我知道，所有你不在的日子，你都在。

余晖再次读完文章，早已记不得已经重读多少遍，难受依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