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从季府侧门走了出来，踏上了湿漉漉的街面。

季行宣叫人给他拿了三样东西，一张可以在这两天持着兵刃走上街头的特殊通文，一袋约么五两重的碎银，以及一张用小羊皮画成的禄州城堪舆图。

那堪舆图画的极为精细，在民安坊的某处，用朱笔勾勒出来一个圆，将覃木匠的家圈了进去。

辛夷粗略看了一遍，就将这堪舆图收入怀中的布兜内，走出青玉坊，停留在城内最大的这个十字路口，珠市街与长宁街交汇的地方。

摊贩总是要比其他人更加多一些心眼，也要拥有更快的腿脚。当暴雨停下的那一刻，整个路口四周，就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

而这路口，此时人来人来，车马如龙，各种摊贩叫卖的声音与这些行人大声交谈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十分嘈杂。

辛夷就站在路口正中，往那东北方的尽头望去。

那里，高大雄伟的城主府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中泛着一阵阵金色的光芒，刺痛着人们的眼珠。

“不是皇帝，却将自己的府邸修得跟皇宫一样……”辛夷笑着摇头，“难怪啊难怪。”

说着，他钻入人群，走进长宁街，从一条巷子踏入整个民安坊，穿过几个胡同后，来到覃木匠的院门前。

他走上去，嘭嘭嘭敲了三下院门。

李当然一个人在院子里，他找不到事情做，米缸是满的，水缸也是满的，夜香这种东西早在鸡鸣的时分便被那推着木车载着两个大木桶的人收走了。

但他现在又不敢随意出门，怕遇上季行宣口中的那些人，只能坐着发呆。陈氏在雨停了后，做好了饭和李当然一起草草吃了后，就提着食盒出了门，她要给二丫二牛送饭。今日没想过下雨，所以陈氏没有给两个娃准备在学堂买饭的银钱，又懒得让他俩跑回来，便送饭过去。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李当然的心其实抖了一下，他害怕是那些自己不想见到的人来找自己。不过他还是走到院门口，将大门开了一条门缝，毕竟按照季行宣的说法，自己的性命在那些人——不管是哪一方的人——都很有用处。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却看到一个吊儿郎当的人站在外面。

那人一身劲装短褐，但是已经被洗的快要脱浆；他的头发随意用一张布头束缚起来，那张不算英俊的脸布满了风霜的痕迹，还有些黑；他两只手在这夏末的天气里，互相收拢在袖子里放在胸前，整个人靠在院门前的围墙边。

看着不到三十岁的脸，那人一副站相活脱脱像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尤其是那双布满湿泥的鞋子，让李当然差点以为这个人刚从田间跑了过来。

如果李当然没有看到了他背后的那把长剑的话……

“季行宣？”李当然不确定地问出了三个字。

“我叫辛夷。辛苦的辛，蛮夷的夷。算是一名剑客。”辛夷偏过头，笑道，“季行宣告诉了我你家的地址，我就摸了过来。”

李当然将院门打开，伸手示意道：“请进来吧。”

跟着李当然来到院中的辛夷，一双眼睛好奇的四处大量了一番，发现这木匠的家里居然连一架锯马都没有，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看的，便坐在李当然帮他准备的那个小凳子上。

李当然从屋子里搬了一张小桌子出来，又去泡了一副比粗茶味道稍微好一点的清茶，放在桌子上，只是什么糕点吃食肯定是没有的。

辛夷端起装茶的碗，喝了一口，却因为喝的太急太多，烫到了嘴，噗的一声全吐了出来。李当然看着桌子上的那些水渍，又看了看正吐出舌头狂用手掌扇风的辛夷，只能默默地走进厨房，拿出抹布，将桌子擦干净。

有一个问题，对于现在的李当然来说，很重要。

“你真的是季行宣说的那个什么剑客？”李当然将抹布放在桌子上，坐下后看着辛夷，问道。

辛夷尴尬的笑了笑，指着自己那摆放在桌子上的朴实长剑，故作骄傲的说道：“自然。”

辛夷说完，发现李当然还是狐疑地盯着自己，张大了眼问：“你不信？”

“有点。”李当然点头。

“哎……”辛夷哀怨叹息，不住摇头，拿起剑，从剑鞘中拔出。长剑锋芒，如银月光芒一闪而逝。他站起来，看着李当然，笑道：“看清楚了。”

话音落下的这一刻，辛夷整个人气质陡变。他握剑的手，负在身后，整个人再也不是那般弯腰驼背，站得如劲松一般挺拔。一股凛然气息自他全身上下散发而出，仿佛是那耀眼的日光骤然爆发，刺痛了李当然的双眼。

李当然微眯着眼，他双手放在桌子上，那一颗心脏，如鼓如雷，猛烈跳动。有那么一瞬间，当他看着此时的辛夷，一种死亡临近的感觉填满了他的内心。他的额头与后背，全是汗水，如雨水扑面，如泉水翻涌。

但李当然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麻木的，他甚至连抬手擦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李当然只觉得自己大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害怕，一种对于死亡来临的极致恐惧的那种害怕。他就像是一块朽木，即将被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越发困难，胸口极其烦闷，他猛烈地吸气，猛烈地吐气，但那种缺氧的感受仍然十分严重，甚至已经开始产生了急剧的窒息感。

然后，刹那间，当辛夷又恢复成原本的吊儿郎当的模样，那些所有的难受感觉，自李当然的身体内与内心中，全部消失不见。

辛夷让李当然看清楚了，可是他似乎什么也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过了一样。

李当然已经没有丝毫的怀疑。他深深呼吸几次，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抱拳弯腰，重重地行了一礼，“见过辛前辈。”

辛夷看见了李当然眼中的那一丝丝疑惑，坐了下去，又倒了一碗茶的他笑着说道：“是剑意。”

李当然木讷地坐下，抬起头，眼神中充满期待，问道：“我可以学么？”

“时机未到。”辛夷摇头，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他四下看了一眼，问道：“你吃过了没？”

“没……”李当然只是条件反射地摇头，很快他便回过味，带着讶异，问道：“前辈还没有吃饭？”

“肯定没吃。”辛夷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刚好你也没吃，就快些收拾收拾，我们出去吃一顿。”

“现在？”李当然愣了一下。

“不然呢？”辛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脸鄙夷，“我都快饿死了。”

“厨房有……”李当然想着厨房还有剩了一些的饭和菜，只是他还没说完，就发现辛夷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布袋子，袋口大大敞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他立马站起来，将茶壶提着，碗端着，往厨房跑去，直接放在木盆里面也不洗，只是舀了一些清水在里面泡着。然后他跑进院子，又将凳子和小桌子全部搬进屋里，将房门一一关上。

做完这一切，他笑着说道：“走吧。”

李当然现在，有点想吃肉。

辛夷将布袋子收紧，挂在腰间，搭着李当然的肩膀，将他从院子里拖了出去。

不多时，两个人便来到珠市街面上一家有名的酒家。

辛夷随便指了几个菜碟，被小二带入了二楼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季行宣说的没错。”辛夷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轻笑说道：“你不像是一个小孩儿，也不像是一个少年，说话做事都有些奇怪，更像是与我与季行宣一样，有些年纪。”

你的感觉没有错……李当然在心里默默吐槽。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搭上辛夷的话头，因为实在是不晓得如何解释。

穿越这种事儿吧，真要解释起来，太麻烦。

辛夷放下杯子，正好，一碟酱牛肉被小二送了过来，他懒得拿筷子，直接用手拿了一片扔进嘴里，细细咀嚼，吞下后，说道：“从现在起，你也不用担心什么，这几天我都会和你一起，如果城主大人或者季老爷的那些腿子们跑来找你，看到我的剑，他们便会躲得远远的。”

“城主大人？季老爷？季行宣的爹？”李当然惊诧道。

“对。城主大人呢，想做一件大事儿；但季行宣他那个混账老爹呢，不想城主大人做成这件事儿。”辛夷又扔了一片牛肉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接着说道：“然后你身体上的那一点点特殊，便被这两人知道了。”

辛夷看了一眼李当然的胸口，歪了歪嘴，满是鄙夷。

李当然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你不要问这么多，反正从现在起，不管他们做什么，你只要知道跟你无关就行。”辛夷转头望着窗外，眼中装满了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声音变得低沉：“你那所谓的能力，并非什么不死不灭，而是刚好有人不希望你死得那么早，动了一些小手段而已。”

“谁？”李当然抬起头，“季行宣这种……修仙的？”

“啥？”辛夷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些茫然，呆呆地看着李当然好一阵子，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猛拍桌子，眼角还带着泪：“你说季行宣？他故意懒了这么多年居然把蕴养的那一丝气息用了？而且还是当着你的面用的？”

李当然也呆了，他完全听不懂辛夷在说些什么，只好闭上嘴巴，不接话。

辛夷终于是笑够了，摇了摇头，面上带着几许认真与沉重。辛夷伸出手指，上指天，下指地，他的口气中带着不少的愤怒，声音也变得像是吹过沙子的风，嘶哑，低沉：“我将一身剑意练的天下无双，让那久居深宫自称一双铁拳可破天撼地的老太监都对我避而远之，不敢来战。当我走遍整个天下，去了最北的雪原，也去了最南的岛屿；去过了那西北沙漠尽头的深渊也去了东海尽头的那一道巨大的火山。“”

辛夷低下头，他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嘲讽也是最深的绝望：“一生远离人间二十载，如今已是花甲年的我，从未在这世间找到所谓的神，与所谓的仙。”

李当然蓦然无语。

难道我，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