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木匠今日并没有出工,他坐在院子里,陈氏从卧房背出一个大大的包裹。脾气烈性的陈氏此时眼神闪烁着还带着一丝柔弱。
“就这么走了?”陈氏那膀大腰圆的身子做出一阵怯弱状,看着反而有些滑稽,“你准备了这么多年,还是决定要离开么?”
“没有看清那个季行宣,是我的失误。”覃木匠吐出一口青烟,闷闷说道,“修道多年,终于是算出那一丝天机,却为他人做了嫁衣,哎……”
他的一声叹息,悠远悠长。
二牛和二丫也走了出来,各自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二牛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的面容上没有以前的憨态可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整个人气质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座大山。
二丫的脸上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双眼之中却带着一丝邪性。
“走吧,再不走来不及咯。”覃木匠将烟锅子掐灭,站了起来,拍了几下衣服上的灰尘。走在最前,踏出了院子,陈氏紧跟在后,二牛看了一眼二丫,两个人跟了上去。
一时间,整个覃家小院,空无一人。
南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城楼上有人敲响了大鼓,鼓声在整个禄州城久久回荡着,分立在道路两旁的所有民众,在那一张巨大的驾辇还未经过自己这一边的时候就已经跪了下去,他们全部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地下。
太子驾辇的前方,城主大人和知州大人分别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带威风走在最前,他们身后是刚好九十九名穿着白银一般闪亮盔甲的御林军,他们的头盔上的那一抹红缨,胜似鲜血。驾辇四周,八支华盖分别由八名体型高壮的男子穿着华服高高举起。驾辇之后,全身华丽的宫装少女们各自捧着不一样的东西,或精美的瓷器或华丽的绸缎亦或是最闪亮的宝物,秩序井然缓缓跟着。
太子从样貌来看,不算太老,虽然他已经有整整八十岁。当今圣上在十九那年有了这样一个儿子,最终登临皇位之日直接将他立为太子。圣上当了六十年的皇帝,他便当了六十年的太子。
一名耄耋老太监正坐在驾辇内,举起一方铜镜,太子看了又看镜中的自己。
他还没有多少皱纹,头顶的发丝也只是白了一些。
他似乎还年轻。
可是他自己知道,即便自己那个父亲没几年可活了,自己也当不了几年皇帝。
他好恨。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太子挥了挥手,老太监便将铜镜收了起来。太子将自己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整个人舒服的哼了一声。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老太监,问道:“你觉得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动手?”
老太监躬身笑道:“老奴估摸着,他们应该会在那个街口动手。那里四面都是高楼,最适合将那些非命徒藏起来。”
老太监的声音已经很老了,可是还是带着一丝丝尖细。太子冷冷一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驾辇的移动速度很慢,因为还要展现皇家的豪奢与威仪,太子可以用这一段少少的时间,好好睡一觉。
作为一个深居东宫的太子,他最讨厌的就是坐船,到禄州城之前,他已经整整坐了三天的船。
等到太子的气息慢慢变得平稳,老太监从一旁将身子缩了起来,也闭上了眼睛,
“没有剑气,也没有杀意。”老太监的耳朵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抬起头看着驾辇最前方,他透过重重纱帐,能看到远处的那个路口的模糊影子。
李当然的目光中,被那豪华的仪仗队填满。
他转过头,看着已经站了许久的季行宣:“谁会动手?辛夷?”
“他会动手,但不止他会动手。”季行宣对着焚香挥了挥手,“我们走下城楼,去问雪居。”
问雪居是季家修建在青玉坊一侧的一家极为豪华的酒楼,离那个大路口很近。整个问雪居整整修建了四层,算是四周最高的建筑。他们三人并没有直接从珠市街走入问雪居,而是兜兜转转,绕了几个弯,从侧门在管事带领下走入酒楼的时候,太子驾辇也快要进入十字路口。
等李当然跟着季行宣来到四楼,在视野最佳的那个雅间之中坐下,太子仪仗队最前方的那些御林军已经踏入十字路口的范围。
辛夷叹息一声,长剑出鞘,握在手中,整个人从栖身的小巷中飞身而起,以一座高楼房顶为支点,脚尖轻踏,整个人如翩翩蝴蝶飘落在路口正中。
他倒悬长剑,负身在后,整个人站得笔直。
恰在此时,那远远传来的巨鼓响声刚好中断。太子仪仗队在城主抬手瞬间,稳稳停下。
“来了?”太子睁开眼,问道。
“回殿下,来了。”老太监朝着太子躬身行礼,“老奴去了。”
太子摆摆手,摇头说道:“不及,让御林军顶在前头。”
“他们都是后生,今后也是太子殿下的左右。还是老奴去吧……”老太监抬起头,语气很低,“那个剑客,他们顶不住的。”
“如果非要他们顶上,能撑多久?”
“最多半剑。”
“半剑?”太子将身子靠近老太监,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老太监的脸上,笑容绽放,自信非常:“恰如他们抵不住我半拳。”
太子好似很累一般,回身又半躺了下去,挥了挥手,“去吧。”
老太监在太子正前方跪下,重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掀开纱帐,走了出去。
他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看似很慢却是在顷刻间穿过人群,来到城主大人的坐骑旁,弯腰行礼,极有礼貌的说道:“请城主大人为我们匀出一块无人的空地出来,不然一会儿没个轻重,极易误伤。”
“辛苦了。”城主客气回道。大手一挥,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御林军全速后退,将太子驾辇围了起来。而那些维护城内秩序地兵士则将所有百姓尽数赶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个十字路口,除了辛夷,再无一人。
辛夷站在那里,闭着双眼,整个人就像是一柄长剑,只是不露锋芒。
老太监缓缓踏着脚步,慢慢前进。他每踏出一步,整个人的身形就好似高大一分,等走到辛夷身前两丈远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子也站得笔直。他脸上的皱纹,没有了;他雪白的头发,没有了;他身上的腐朽气息,全然不见了!
他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拳,仿佛一刹那年轻了不知多少岁的老太监,这一刻,气息猛增。
他胸膛一鼓,双手来到身前,两只拳头一前一后,握得极稳,摆出拳架:“还请辛剑圣好生讨教。”
辛夷睁开双眼,脸上带着一丝笑容,长剑横在身前,“鄙人早就想找岳前辈讨教几招,可惜多年来未曾如愿,如今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今日不管生死,无论输赢,我辛夷,此生无憾。”
“洒家亦如此。”老太监欣然一笑。
忽然,他双臂抡圆,左脚用力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刺而出,他一身拳意与空气摩擦发出阵阵如爆炸一般的轰鸣,只是两步,便欺身到辛夷跟前,一拳递出,朝着辛夷的胸口落下。
辛夷冷哼一声,握着长剑的右手,轻轻一抖,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在剑身上狠狠一抹,一抹血光充斥剑身。
一阵张狂剑意,从他身体中骤然爆发,耀眼非常,,他一剑递出,以攻代守直刺老太监心房位置。
嘭的一声,如金铁相交,两个人只触碰了瞬息,便各自被逼退一步。
那一瞬间,当辛夷的剑即将刺进老太监的身体,被一只铁拳挡住,犹如剑削金石,不能进半步!
而同一时刻,老太监砸向辛夷的那一手巨大拳头被辛夷左手双指悠然当下!那一刻,老太监只觉得吃了自己七八分力道的拳头像是被针刺被刀削,十分难受!
老太监低低看了一眼自己那通红的右手,冷冷笑道:“剑圣之名果真了得,一身剑意居然可以越过洒家一身拳意,伤筋剃骨,好不厉害!”
辛夷再将长剑横举,他看着长剑前段,那略有些弯曲的剑尖,摇了摇头:“岳老前辈的拳头果然是这天下最硬的东西。”
老太监哈哈大笑,豪横说道:“痛快!既然如此,洒家就要用尽全身力气,与辛剑圣比个高下了!”
“正有此意!”
辛夷话音落下瞬间,整个人仿佛又轻又重,轻似翩翩落叶,重似万重千山!他整个人飞身到半空中停下,脚下如踏实物!他右手放开长剑,背在身后,左手伸出手指不断变幻捏出剑诀,长剑便是那通灵飞鸟一般,在他身前飞来刺去,如是飞剑。
老太监看辛夷动了真章,自己也不再藏着掖着,他双手握拳,全身气息一抖,将自己上衣全部震碎,露出那如同老树根一般的纠结肌肉,手臂更是在瞬间变得好像黑铁一般,上面青筋一根一根暴起。他额头之上,凹出一个圆月一般的小洞!
他一身气息不再内敛,如沧海巨浪,奔涌而出,整个十字路口,瞬间狂风大作,就连那天上游云,也如遇到了风暴一般,飞速流动。
谁能想到,这天下拳术最高之人,一身拳意真的通天?
谁又曾见过,这世间剑术的尽头,真的能以一身剑意,御剑而出?
他们仍是凡人,但剑术之高,拳意之纯,已然能够天上摘星辰,人间照大川!
那些仍然还能够有余力旁观之人,只是看到那两道身影如流星一般,向着对方相互冲了过去,接触的刹那,居然爆发了一阵久久不息的金色光芒,如同天上太阳在这一刻坠入人间,落进了这禄州城!
在场的所有人全部都哀嚎着抱头蹲在地上,甚至有些人已经在地上翻滚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仿佛自己的全身每一处似乎都被一把剑一点一点割着肉,又像是被人一拳一拳锤着骨!
知州大人早早就被人拉着躲进了一旁的箱子中,但他和身边的人仍然觉得身上难受不堪。而那城主大人,则看着那巨大的太子驾辇,双眼阴冷,脸色通红——他也痛苦,但他还承受得住。
只有季行宣和李当然,就像是无事人一样坐在酒楼雅间里,窗门大开,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一道耀眼金光骤然爆发。
“为什么他们那么痛苦?”李当然指着那些地上哀嚎的人们,问道。
“因为他们承受不住那通天拳意与倾天剑意。”季行宣笑道,饶有兴致地端起一杯美酒,轻轻喝了下去。
“那为什么我感受不到这些痛苦。”李当然又问。
“因为我在你身边。”季行宣放下酒杯,看了一眼窗外,笑道:“胜负已分,辛夷胜了半手。”
“分了?”李当然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一道金光,除了双眼被那闪耀光芒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见。
季行宣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说道:“你听……”
一阵巨响,轰隆一声,整个禄州城地动山摇,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巨大的爆炸。
李当然差点坐不稳,他双手紧紧握着窗台边缘,惊恐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老太监一拳轰入了辛夷的胸膛,拳意透体而出,将禄州城的北城墙——就是刚才我们所在的地方——震碎了。”季行宣的脸上从两个人开战之始就没有停过。
“那辛夷呢?”李当然赶紧问。
季行宣伸出手,指了指珠市大街正中,对着李当然说道:“看仔细了。”
李当然便紧紧地盯着季行宣指着的地方,突然,他发现,整个珠市大街从正中一点一点裂开,最后足足有六尺宽才停下!在李当然这个距离看下去,就好像珠市街突然多了一条深沟!
于此同时,那太子驾辇,也一分为二,整架巨大马车之中,太子整个身体从眉心处裂开,一分为二,一命呜呼。只是,很难不让人注意到的是,太子的尸体,也似乎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胸前的骨头断成了一截一截。
而十字路口正中处,那道耀眼的金光终于开始慢慢消散,最终,露出了两个苍老的人影。
不管是辛夷还是骤然变年轻的太监,又都在这一刻,仿佛老了整整一甲子。
老太监未着片缕的上身,此时胸口上有一道刚好跟辛夷那把长剑等宽的伤口,正泊泊流着鲜血。而辛夷,则捂住自己的心口,半跪在地,苍老雪白的脸上,有着一丝肆意的笑容。
老太监捂住伤口,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抬起头,另一只手伸出拇指,对着辛夷,“洒家心服口服,虽然你只胜了我半招。”
然后他的眼神骤然间变得有些黯淡,整个人颓废下去。他慢慢转身,慢慢行走,不管那地上多出来的好多具尸体,走到那太子驾辇之前,他低下身子,将太子的尸体小心仔细地收拢,用座辇的纱帐小心翼翼地缠绕着,合为一体。他看着太子的尸体,低低说道:“殿下,抱歉。你必须死。”
说完,他整个人扬起头,冷冷地看了四周一眼,亦看着站在一处巷口的城主,笑道:“城主大人,明日,便会有大军来袭,期望你不要让洒家失望。”
未等禄州城的城主回答,他抱着太子尸体,整个人如同飞鸟一般,飞身出城,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城主走了出来,他望着十字路口正中还未离开的剑客。
他久久不语。
最后,他挥挥手,高声喝道:“辛夷以下犯上,刺杀太子,当诛!季家谋反,妄乱超纲,当斩!”
一群全身黑甲的兵士突然从四面八方的巷子中窜了出来,一个个拿着长矛看到与长槊,聚集到十字路口,将辛夷紧紧地围在正中。
问雪居之上,季行宣看着突然冲上楼的那些兵士,摇头笑道:“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说完,他一手搭着李当然的肩膀,一手握着焚香的手掌,三个人如水波晃荡,身影瞬间消失在了问雪居阁楼上。
而那被重兵士团团围住的辛夷,好像被一阵风吹过,也在刹那间,与他的长剑一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