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已经独自一人走出了很远,这一路,他偶尔能看见那些因为躲避战火而提着大包小包或是拉着大车小车的人们,他们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仿佛是失去了魂一样,在山间在河边在各种偏僻的小路上走着。
辛夷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些人从自己身边沉默走过,然后离开,然后再遇上下一拨逃难的人。不出意外的,这些人来的方向皆是禄州。辛夷长叹一口气,这算不算自己造的孽?
不过后来想了想,其实也不算。
皇帝要杀儿子,城主要杀太子,季行宣想要这个天下乱一些,如果没有他辛夷,那太子该死还是得死。其实在他那一剑落下的时候,太子其实已经没命了。
老太监在辛夷出剑之前,就已经悄悄地给太子来了一拳。
不然他辛夷怎么有可能胜了这老太监半式剑招?
来到一座不高的大山一侧,辛夷举目朝着山下望去,这里,一座山坡连着一座,走过了大山还会有小山。这里,是沧州和禄州交界不远的地方。
突然,他感受到自己背后长剑一阵莫名的震颤,发出一阵细微的如蚊虫嘶鸣的声音!
他有力的手掌握着剑柄,一下子将长剑从身后拔出,横在身前,看着自己无法控制让那剑身急速的颤抖停下,辛夷的一张脸上,满是霜雪。
冰冷异常。
然后,他心有所动,往来时的方向看去!
他看着远方那好像没什么异动的天空,整个人却怔着瞪大了双眼。好久,他才慢慢吐出几个字:
“这……这怎么可能?”
他看到了他人轻易无法看见到的一道磅礴剑意,自大地而起,直入苍穹。
且不说自己如今受伤未愈,即便是功体完整的自己,这一生也没见过这等剑意!他想到了那本手札,前朝剑圣亲笔写下的手札。
那一人一剑,以一身剑意挡住十万大军寸步不能进,辛夷这一生也似乎达不到的夺目之景。
他这一次离开,本来就是为了去取回那本手札,送给李当然,让他以前朝剑圣之心,好好练剑,无需在意自己那难堪的天赋。
只是,辛夷不知道的是,这一道冲天而起的剑意,正是出自李当然!
……
禄州城中,刚刚从城主府中出来的季行宣,被焚香推着轮椅走在除了偶尔巡逻的兵士没有一个寻常百姓的长宁大街上。
他正在闭目养神。
他已经给城主说了接下来的计划,最迟一个月,禄州城的大军将会倾尽全力,给整个王朝,发出致命的一击。在冬日到来之前,禄州军将会占据整个沧州。
至于这禄州,呵呵,如今这片土地上,一片疮痍,到处都是血与火,谁爱要谁要吧。
季行宣闭上眼,想着。
焚香将轮椅推到那一处巨大的十字路口,停在路口的正中。
这里,那一道被剑意划破的缝隙仍然存在,那被拳头砸出的大坑依旧很深且长出了杂草,北城墙却早已经修好。
季行宣摸着轮椅的扶手,双眼闭上的他轻轻抬起头,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年了,那拳意和剑意交织在一起,仍然没有彻底消散。就像是空气中埋葬着透明的刀子与锤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断捶打与切割着每一个过路的人。季行宣睁开眼,看着脸色发白的焚香,笑道,“你承受不住的,离远一些。”
焚香抿着唇,默默点头,将手放离轮椅的椅背,退后了整整十步,才让那种有些撕心裂肺的感受彻底从自己体内消失。
季行宣伸出手掌,像是在空气中摸索着什么。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如青葱如白玉,不断张开又合拢,每一次张开,每一根手指都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柔软且飘逸灵动。
一丝丝金色的线在空气中凭空出现,于日光下闪耀着点点金光,那些丝线散在四周,像是一条一条细密的脉络,彼此交错纠结,但没有丝毫的凌乱。
当季行宣举起的手掌伸开又握紧,这些金色丝线就像是一个人在呼吸一样,随着他手的动作快速散开又快速聚拢。
季行宣再一次将五指分开,准备将这些金色丝线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掌心。一阵风起,这些丝线突然间快速飞走,朝着东面天空飞去。
季行宣也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的视线随着那些飞走的丝线一起,汇集到东方苍穹的某处。
他的眼神、他的面色,所有的慵懒疲惫刹那间消失不见,只余下浓浓的凝重。
……
某一处仿佛世外之地的翠郁青山之中,一处小小的寺庙内,那个曾经在禄州城民安坊给人算命的目盲道人正坐在院中的大榕树下,与一位老僧,对坐而手谈。
他看不见,但每一次落下白子都恰到好处,封尽了黑子的退路。老僧每一次,也要思虑许久,才能将手中捏着的黑子落下。
目盲道人的耳垂微微动了一下,他在落下白子的时候明显顿了一顿。
老僧笑道:“不去看看么?”
“不去。”目盲道人落下一子,“下棋有意思些。”
老僧却皱起了眉头,长长的花白眉毛与胡须随着他的头颅连连摇晃而在空中飘荡,他面色严峻,最终长长叹息一声,“贫僧怎么就没有想到将你的这一手棋给堵住呢?”
然后,他手中的黑子,迟迟不能落下。
……
白衣剑客脚踏流光溢彩的宝剑,飞身穿梭于白云苍狗之间。那些云与雾在即将要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撕开,化成一点点云团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他穿行在这一片苍穹之中,如履平地,一片坦途。
只是这一刻,冲出那厚厚云层,身后还带着一阵因为高速飞行而拖出气流的白衣剑客,骤然停下,他回身望着那小村的方向,俊美清逸的脸上一阵通红。
他的双眼像是要喷出浓浓的火焰,整个人被极致的怒火点燃,他咬牙切齿,他怒目圆睁。
他猛地抬头,看着天空某处,大声喊道:“晋玄君!”
悬崖之畔,老道士睁开双眼,挥出宽大袖袍,天地之间风云变色,而他身前的那一幅画卷正泛出一阵耀目的金色光芒。
他站了起来,整个人变得高大无比,似比这周围的青山更高,比这山峰更大!他大手张开,五指并拢,以手掌化作巨大的山川,朝着画卷中某处压下,瞬间,这一处茫茫青山地动山摇,天空不断落下如破碎了的彩虹光芒,斑斓精彩的颜色刹那间照亮了整片大地。
画卷瞬时间失去了光芒一般,黯淡无辉,原本笼罩在画卷周围的那些金色光芒全部汇集在老道士的掌心之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正在急速旋转的金色光球。
老道士闷哼一声,他的脸上、脖颈以及手背处的那些青筋一根根暴起,一道磅礴伟岸的气息如大山倒转,猛力压下,将那一粒光球压制画卷某处。
而李当然正眼含着莫名的笑意,看着那一道剑意如倾天之海,倒灌苍穹!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镜元生高兴地拍起了双手,整个人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好玩,真好玩!”
坐在他身旁的灰炮道者,哀叹摇头,“你这一招,走的有些过于猛烈了些。”
“不然怎么才能让你我的师父,那个臭老道士下场呢?”镜元生眨巴着双眼,毫不在乎。
在那个村子里,村民们还一如往常,感受不到任何的异样,大人们仍在劳作,渔夫们继续捕鱼,小孩儿们都在玩耍,他们看不见那剑意,也感受不到那突然出现炙热如太阳的光球。
但他们头顶的天空中,那一道剑意终于和那凭空出现的巨大光球触碰到一起。
嘭!
宛如一道惊雷乍响。
老道士身形刹那间变小,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满是皱纹的脸上如今被汗水湿透。他挥一挥一手,双手负在身后。那金色的光球骤然炸开,变成一阵涟漪包围着整张巨大的画卷,化成了原本的绚烂光辉。
老道士抬着眼皮,看着那从画卷之中飞身而出的白衣剑客,看着剑客那一身的怒意,一丝苦笑浮现在老人的脸上。
“三千年,镜元生躲了人间三千年。如今这一剑再出,却不是对准那苍黄天道,而是这悠悠人间。”老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痛楚。
“我说过,等我找到镜元生,我会亲自杀了他。”白衣剑客话音落下,再次踏入画卷。
老道士将手掌伸在身前,看着手心手背都有些干枯的皮肤,整个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回忆中。
那回忆里,有年轻时犹如中年的他,也有更年轻的青年道士,以及那个不过少年模样一直在调皮捣蛋的家伙。
“如今大限再临,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么?”老人抬起头,“我的好徒弟,镜元生。”
他看着流光溢彩的天空,那些混乱狂暴的七彩颜色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哎——
悠远流长的叹息久久回荡在山谷之中,老道士一抬脚,消失在画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