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人头攒动，周围的人像是被刺激到的小鸡，争先恐后往前拥挤。

虚日被架空起带着往前走，他哭笑不得：“这里的人是有怪癖吧，这么喜欢被人摸头，什么个情况？”

此时他看到阿瓦罕已经跑到了前头，他讪道：“什么个情况？”

左顾右盼，最后眼睛锁定广场中央，嗫嚅道：“宇文邕去哪了？”

越靠近广场中央，人虽多但却井然有序，自觉排成一列纵队，脸上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紧张，惊喜，期待，仰慕，这样一条长队像长蛇一样曲折迂回。

大法师被公认为是佛陀的现世，人们会按照次序前往法师身边，到时，法师会俯下身轻抚每一个人的脑袋，这种仪式被称为是摸顶赐福。

在信徒心中，摸顶赐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种超凡的感觉，人们之所以这么做多是希望得到法师赐福，消灾少难，应该说这也是人们的一种美好的期许吧。

宇文邕被前后夹击着，也来到法师面前。

莲花座上的人，容光焕发，光溜溜的脑袋，连戒疤也没有，按照龟兹的佛教，法师要在二十岁时受戒，如此年轻便通晓佛法，信徒无数，这或许是修行之人一身所求吧！

前面的人接受摸顶后变得神采奕奕，他狐疑：难道这法师真有通天的本事，只要经他的手抚触过，就能豁然开朗，神清气爽？

在近了一些，宇文邕终于看清莲花座上的人，凤眼剑眉，高鼻瘦脸，唇如涂脂，面如白玉，沉稳中略带浮躁，慈眉善目掩不住英朗倔强。

轮到他是，法师做着一样的动作，俯身抚顶，他亲耳听到头顶之人呢喃的声音，他不懂梵语，只能听出温和平静之意。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相差无几的表情，低眉垂目，不与他人对视的双眸，牵动起宇文邕的好奇。

他忽然开口：“我有一事困于心中，想问法师讨个良策，可否？”

他注视着那双眼睛，可是令他失望了，法师从始至终并未抬头，甚至就在刚才也闭目颔首。

“我家邻居，时常骚扰我们，父亲常年与邻居不睦，今家有兄弟几人，与邻居也是如见水火，可是我却心生疑惑，特请教法师，如何能去除忧困？”

宇文邕说这话时，脑子里呈现的是北齐时常侵扰西魏边界，屡屡挑起双方战事。

父亲是大将军，保家卫国在所不惜，而较他年长的两位哥哥，也有子承父志的意思。

可是他却不大想这样，一边是苦闷无趣的长知识，一边是与志同道合的人行侠仗义，闯荡江湖，他心向后者，但又父命难违。

头顶传来沉静教化的声音：“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施主所忧心之事，便是求而不得，徒增烦恼所致，愿施主早日看清本心，方可化解。”

说罢，法师又开始转起佛珠，嘴里喃喃自语诵着佛经。

宇文邕看对方纹丝未动的样子，他仍心有不甘，好奇心又重了几分。

排队的人不耐烦的催促他，可宇文邕全然不去理会，仿佛屏蔽了周围，此时只剩下他与面前的人，默然片刻。

他再开口时，震惊四座，就连法师蝉翼般的睫毛也微微颤动，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果真是一对充满灵气的眸子，宇文邕讶然，他似是看到这世上最珍贵最纯粹的东西，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水波不惊的眼神，对视的一瞬，已让他今生难忘。

尔时他便神情恍惚，沉迷其中，不能自已。

“nirvana”法师说了句梵语，一阵沉默后，突然周围人声鼎沸，像是听到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从窃窃私语，变成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又是一瞬间，周围的声音戛然而止。

宇文邕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过是从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两个字，他便不假思索的脱了口而出，自己也不懂梵语，根本不知道法师说的是什么。

“涅槃……你从何处得知？”法师眼睛忽然闪亮起来，他的剑眉扬起，整个人就像是有了灵魂的佛像，又咬字清楚的重复一遍：“涅槃！”

宇文邕道：“不知道，只是忽然想到，便说了。”

他看到法师眼睛里闪过一丝质疑，但仍然不澜不惊，仿佛是一朵柳絮飘到平静的湖面，波动一圈涟漪，之后又是恢复如常。

宇文邕担心他又不说话，慌忙开口道：“何为？涅槃！”

“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佛法无边岂是三言两语可参透的，人生也并非一朝一夕可明白”。

法师看宇文邕似乎不解，仿佛又要开口发问，他双手合十，悠悠开口：“下一位吧！”

宇文邕站起身，慢吞吞的转身，将走之际，回头道：“菩提本无树……”

正在这时后边的人挤上来，把他的视线挡在了身后，宇文邕只能失望的走了。

只是他不知道，有双眼睛就在刚才忽然变得明亮且深不可测。

法师默念他留下的话，“菩提本无树”，心中揣测，忽然他目光愣怔，脸上浮现微恙，虎口上捻着的佛珠停住，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心道：和那个人好像。

此时，卫队朝中央广场而来，中间护卫着一辆轺车，莫哈一身武将装扮，卸了铠甲的他添了几分和气。

莫哈时不时朝车里的人看看，然后又看向周围，那眼神扫过广场的每一个地方，与其说像探照灯不放过任何角落，倒不如说他在寻找什么，眼睛里透着微不可查的敏锐。

轺车遴遴行至中央时，广场上的人皆惊诧，然后迅速跪于地上，双手翻转匍匐颔首，齐声道：“国王陛下万安！”

万人齐声似如闷雷在耳边轰响，已经离开人群的二人闻声回头，只见在万民顿首膜拜的地方，一辆轺车停下，一人着武将常服稽首于车前，半晌之后，上面有一个人走下来。

虚日眯着眼还是看不清楚，无奈眼神不好，叹了口气，不爽道：“什么人物，这么大排场，接受万人朝拜，你觉得嘞？”

“你不仅眼神不好，耳朵也白长了。”

宇文邕揶揄道：“刚才没听见喊国王万岁吗，真是，说你什么好！”他毫不掩饰的露出一脸嫌弃。

虚日鼻哼一声，问：“看来国王是病好了。我看那像是卫队吧，白苏伐勃来了？”

一旁的宇文邕眉尖颤动，喃喃道：“他为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