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的相处,早让秋壁照和张明珏知晓了宁易的性格。这人的确是个口无遮拦的奇人,和他说话根本不用顾忌任何东西,什么皇权、道德、规矩都没办法约束他,大胆的话语一茬接着一茬,这虽然让秋壁照和张明珏极为头疼,可却也渐渐习惯,甚至不由受其影响。
现在两个人都在说出自己的由心之言,却被宁易巴拉巴拉一大堆踩在脚底,张明珏再怎么豁达,秋壁照再怎么尊师重道,心中也会不爽。
这种不爽在任何外人面前,都会沉淀下来,被名为社会法则的东西给压制住,或是委婉表达,或是根本不会表达。但在宁易面前,根本不用有丝毫的遮遮掩掩——直截了当:你他妈算老几!?
类似意思的话他们脱口而出,压根儿没经过大脑。
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张明珏咳咳两声,对着宁易一拱手,“失言了、失言了……”
而秋壁照双手捂脸,发出好像一只大公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鸡冠没了的羞耻声音,“老师,我错了……我浑然是成了个混蛋泼皮。”
手指缝间露出的皮肤水嫩水嫩、粉扑扑的。
“大惊小怪。”宁易撇撇嘴,刚才两人的话语让他也愣了一愣,意外有种回到了现代面对班上损友的感觉,可这惊喜显然也只有刹那,“我又不是什么小家子气,现在这幅作态就没什么意思了。”
“宁兄大肚。”张明珏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等等,我可没同意你们的说法,我只是捍卫你们反对我的权力罢了,但这不代表我认为自己错了。”宁易一抬手,对着张明珏说,“你对待战争的想法还是天真年轻,这点不变。”
又一指旁边的秋壁照,“你仍然只不过在找正义的借口宣泄自己的情绪而已,这点仍然不变。”
秋壁照听到这里,放下了捂脸的双手,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死死盯了过来,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却看得宁易有些莫名的发毛。
“捍卫我们反对你的权力……宁兄这话有些意思,叫明珏不与你交流一番,显得明珏无视了宁兄的权力。”张明珏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眼睛闪动了一会儿,接着开始真真正正思考宁易所说的话,“但是真要交流起来,明珏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因战争有利——这观点我大抵也是听说过的,这些利益无非是拓展国土、宣扬国威、收纳朝贡等等等等,却都和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打得惨烈一些,生灵涂炭下来,我斗胆妄言一句,得利者也只是王朝本身罢了,对百姓则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折磨罢了。”
居然将被压迫者和既得利益者划分开来看待,而且自己和秋壁照就是实实在在的王公贵族,也能有此认知,他倒没白读书。
宁易有些意外,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这点上你的确没有看错,其实你一直不算错误,只是看得不够多。”
“多?”
“没错,你的位置太高了,是俯瞰。但你没有走进常人的生活中去看,你没有直面走到一个老农面前去看看他的手掌上有多少老茧,也没有真正和一位平民讲过这番道理,听听他的想法。”宁易说,“你怜悯百姓,那是一种王公贵族式的怜悯。你要是成为一个大臣,一定能治理好自己的百姓,恩威并施,公平公正,成为一代清官——但这不够!”
张明珏愕然,“这还不够!?”
这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了。
“因为你没有深入本质,你没有看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明明参与到战争的每个个体都是百姓,可最后得到利益的却并非百姓。你认为这件事情理所应当,所以你觉得战争错误——不不不,正当的战争并非错误,那是理念的碰撞,那是道理的争斗,是在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力。所以不是战争错了,是执行战争的人错了。”宁易道,“成为清官的人满足平民百姓,不过是帮助王公贵族短暂地安抚百姓罢了。可战争的本质就是政治、经济、种族、文化等等方面的冲突,每一次巨大规模的战争,都会改变这个世界固有制度的缺漏,足够多的战争,会有足够多的改变,等到这个世界出现足够成熟、毫无缺陷的制度的那一刻,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了战争。”
“换句话说,战争的最终阶段就是不战争,这就叫做‘历史进程’,是无法改变的。我敢说今日的大晋朝和狄人,在千百年后注定融为一体,你觉得呢?就好像是一个人不断犯错然后变得完美一样。错误和正确本就一体,皇上喝下的冰镇水可能也是乡镇里某条黄狗的尿,你又何必如此自欺欺人、走入这样一个虚假的和平中去呢?”
“这……晋人和狄人融为一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来,百年前的晋朝也是数个王国……”
张明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能接受这样的概念,“可一个人犯错的时候,总会失去一些东西。在历史的长河中战争不断,那些逝去的生命、遭受的不公,又该怎么办呢?若这个世界本来就有自己运转的方向,区区一介凡人又该做什么呢?”
“这就有另一个概念了,叫做‘历史使命’。就好像是一出戏剧,每一个时代都有固定的角色,有些是好人,有些是坏人,他们共同推演着历史进行,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千百年后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宁易忽然狡黠地笑了笑,“而在我的预想之中,有种东西名为‘侠’。”
“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宁易道,“推行武功,维护正道,这就是侠。你想一想,若是我收下几百个弟子,人人都有我这样的能耐,人人都有我这样的正义心,组成一个组织,专门阻碍社会上的各种不公,岂不就能够让整个历史进程发展的过程中,稍微少那么一些不公、少那么一些凄惨——你想要拥有这样的‘历史’使命吗?”
张明珏不说话了,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宁易,好半天了才说,“你好像是个人贩子在骗小孩。”
“我大概算是人贩子,你肯定不是小孩。”
宁易站了起来,“想想吧,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其实你是非常适合学我的武功的,因为你其实不适合官场,但你心中偏偏有一股正气,这样的人最适合拿着一柄剑浪迹天涯,天大地大都任你闯荡——我很乐意让你成为这样的人。”
旁边的秋壁照忽然开口,“老师,您要去干嘛?”
宁易拍拍肚子,“我刚才看了点这边的小吃,有点想要吃吃……对了,给我点银两。”
“您不准备跟我说点什么吗……借口?宣泄情绪?”秋壁照抬起头,好像头看见了红布的野牛般看向宁易,俊俏的脸上带着几分委屈和不甘,“我才不是这样的!”
一边说话,他一边将银两放在宁易手中。
“你就是这样的,但我不准备跟你说什么。”宁易收了钱,立刻感觉自己话不好说太重。他想要摸摸秋壁照的脑袋,秋壁照让开了,仍然以一种倔强的目光看过来。
于是他的手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然后放下,“和老张说些道理,他还能懂。和你说些道理,你不能懂。”
“您小看我?”
“不,这不是小看不小看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小秋,你可比老张要固执太多。”
宁易说完这番话,就来到门口,伸手一推,走了出去。
大约一刻钟之后,他急匆匆地回来了。
“出发了。”他脸色有些古怪,“快走吧,今天休息不了了。”
张明珏疑惑,“为什么?”
秋壁照坐在椅子上侧过头看他一眼,不说话,然后抱着双臂转过头去。听到宁易走过来的声音,他心想就算宁易道歉也绝对不原谅对方,起码在道歉三次之前不会原谅……啪。
秋壁照捂着脑袋回过头,大眼睛闪闪发光,“您打我干嘛!”
刚才宁易走过来并不是为了道歉,而是一巴掌盖在秋壁照的脑袋上了。
“快收拾细软跑,装什么大鹌鹑呢。”宁易的表情一言难尽,“我闹出事情了。”
张明珏眼见他脸色不对,赶紧站了起来,“什么事情?”
秋壁照也眼角带着泪花站了起来,他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人这么敲过脑袋。
宁易低着脑袋收拾东西,面对两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杀人了。”
就好像一个小孩闯了点儿祸。
“杀人!?”表兄弟异口同声地尖叫,就好像是看这一个疯子一样看着宁易——出门不到一刻钟就要了一条命,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现在的张明珏和秋壁照并不清楚,宁易刚才说的“侠”虽然是一种极为正面的形象,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描述。但“侠”者真正的源头,却是来自于另一句联系更加紧密的俗语。
侠以武犯禁。
——刚才,宁易就是一不小心,犯了一下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