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雾散,白露作朝霜,承风殿正殿一隅,春色旖旎。
有女子眉目如画,对镜梳妆,唇角含笑,墨发高束,肤若凝脂,一身纱裙,红艳似火。
顾念生立在近旁,呆呆看了许久,抬手执笔,沾一点朱砂色,点于她的眉心。
宫娥不可用花钿,这一点红色形若莲花一瓣,恰似眉心痣,浑然天成。
“真好看。”
“什么好看?”
“自是,我为你点的妆好看。”
“哦。”
起身而立,佛莲扶他在镜前坐下。
“今日有宫宴,我为你束发。”
“还是,让庆云来吧。”
“我观察许久了,方内侍的手艺不如我。”
她神色自若,手中梳子轻柔,理起发丝极为舒服,顾念生适时改口。
“你说得对。”
发髻簪玉,正冠,理朝服,束革带,他长身而立,剑眉斜飞,一双眸子色如秋水长天,天家血脉,俊朗不凡,惹得她多看了几眼。
“好看吗?”
顾念生笑问,佛莲点头。
“我束的发,自是比方内侍束得好看。”
“你…”
顾念生摇头,低笑。
在他身边日久,她竟是越发聪明了,他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等我回来。”
临出宫门,顾念生俯身在佛莲眉心落下一吻,朱砂之色晕开,染得他唇角红若滴血,她微微一怔,点头应道:“好。”
宫门开而复闭,庆云、佑安随侍,福瑞早被调往别处,偌大一处承风殿,空空荡荡,除了她再无一人。
直至夜凉风起,她才惊觉自己已站了不知有多久。
回身掌灯,恰有风过,殿角烛火跳跃,不久猝然而倒,佛莲胸口一阵憋闷,腥甜之气翻涌,不受控制。
脚下一软,她伏倒在地,唇边鲜红汹涌而出,将她擦过的地板染作斑驳。
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十指紧扣,嵌入掌心,强撑着不愿晕过去,却是未果。
双眼阖上之前,她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蚋。
“阿生,对不起,我这一次,约莫是真的不好,怕是,到了时间了…”
月升星落,长乐未央,含章殿内中秋宫宴过半,觥筹交错依旧,顾念生双眸紧闭,杯中酒半满,唇边隐有笑意。
一副朱颜旧色,引得座上帝王心生愧疚,西狄进贡的血玉髓稀奇,却于延年增寿、避毒消灾无益,而他生带眼疾,咳疾渐作沉疴,阖宫上下皆知,此药入他之手,师出有名,无人置喙。
更何况他外祖依旧坐镇陈乔关,西狄使者正在席间。
酒至三巡,已足够,顾念生离群独坐,身旁只得庆云随侍,并不惹眼,却引得上座一人目光追逐。
轻纱覆面,那女子异国装束,眉目深邃,身份尊贵,对着近旁西狄使者点头示意。
不多时,使者阶前跪倒,对着正中尊位之上那人恭敬行礼。
“我王愿以西狄一半疆土为嫁妆,为王女求一佳婿。”
“不知王女,看中何人。”
“正是容国公外孙,十一殿下。”
耳边如惊雷滚过,顾念生心中陡然一沉,唇边竟有血色翻涌。
“咳咳…父皇,儿臣…”
上位者遥遥有旨意下,不容他多言。
“来人,十一殿下不胜酒力,送他回承风殿,好生休息,议亲之事,朕自有安排。”
“咳咳…父皇…咳咳…”
急痛攻心,顾念生咳声连连,挣扎着起身,却被庆云死死按住。
“殿下,不可鲁莽。”
“咳咳…你让开…”
庆云咬牙,压低声音再劝。
“方才,赵侍卫回禀,承风殿内走水,宫娥佛莲…”
“她如何?”
“受伤,昏迷不醒。”
秋末冬初,风雨如晦,承风殿内后园许久无人打理,落叶满地,尽是萧瑟。
正殿一隅,门窗紧闭,帘幕重重,弥漫的尽是汤药苦涩味道,顾念生坐在卧榻近前,垂眸不语。
他身边躺着的人气息平稳,双目阖着,似只是沉沉睡去,又似永远不会醒来。
吱呀一声,动静轻微,他侧头,身子绷紧,待得细听,原是几进屏风之后,有人推门而入。
“殿下,药已好了。”
“给我吧。”
“是。”
庆云将药碗递于顾念生手中,退在一侧,默不作声,他蹙眉。
“出去吧,我一人在此,足矣。”
“殿下…”
“出去。”
“是。”
庆云眼眶微红,转身而走,掩了房门,侍立在外。
待得屋内再无动静,顾念生将药碗放在一边,仔细为近旁躺着的人垫高上身,指尖微凉,无意拂过她唇边,舍不得再走,流连不去。
再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方才,沙哑难辨。
“佛莲,该喝药了。放心,不苦,我陪你一起尝,听话。”
她无声无息,他含了汤药,仔细送到她唇边,小心渡她尽数饮下,最后,抬手缓缓揉着她的胃脘。
眉心蹙紧,已成死结,顾念生口中的话依旧轻缓。
“佛莲,我知你觉得累,再睡一睡吧。放心,我一直在,不会再留你一人。”
沉默片刻,他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了
“你这般睡着不醒,莫不是被气了,放心,那西狄王女身份尊贵,父皇断不会让我这等煞星的命数损了两境的往来,更何况,我如今…不提也罢,总归,你且安心,我哪里都不去,只在这里,陪着你…咳咳,咳咳…”
掩在唇边的帕子素白,顷刻之间,已隐有鲜红透出,待咳止,顾念生仔细将帕子收在怀中。
“你知道的,我这咳疾已是老毛病,一入冬,就开始,不待春回,一时好不了,怕是吵到你休息了,我下次喉咙痒,定会躲远些,定不在你耳边聒噪,我…”
“你…当真好吵…”
“嗯,我知…”
口中念到一半,顾念生猝然回神,抬起头,睁大双眼,寻着她的方向,下一刻,却是别过头去,再不看她,唯独掌心紧紧抓着她手,半点不放。
“疼。”
“哪里疼?”
下意识又要回头,他生生忍住,深吸口气。
“别怕,我一直在,但凡哪里有不舒服,只管告诉我。”
“你…捏得我手疼。”
“哦。”
顾念生手中力道松了些许,佛莲指尖微动,似想逃,他立刻又握得重了些,她蹙眉。
“轻点,疼。”
“哦。”
他无奈,掌心力道松了些,却是多捏了她一角衣袖在手里,她眉心少有的蹙紧。
“阿生,你转过头来,看看我。”
“你初醒,我脸上有新伤未愈,吓到你,不好。”
顾念生低头,脑袋越埋越深,佛莲不依,撑着身子就要坐起,右臂一阵钻心之痛,她紧紧咬牙,未喊出来。
他猛然回神,寻到她肩膀轻轻按下。
“你臂上有烫伤,才刚收口,切不可用力,好端端的,莫要留了疤。”
“那你为什么不仔细?留了这么一大块伤疤?”
“哪里…”
话到一半,顾念生戛然而止,他闭了嘴,阖眼,半晌才道:“是不是,丑得很?”
“嗯,不好看。”
“咳咳…咳咳…”
匆匆别开脸,顾念生的声音沙哑含混。
“你初醒,定然渴得厉害,我出去,给你端些水来。”
“不用,桌上就有。”
“哦,那你等着。”
匆忙起身,顾念生踱至近旁桌边,抬手去寻茶盏,指尖所及空无一物,他蹙眉,再试一遍依旧如是,终于停下,双手紧握。
“你骗我。”
“我没骗你,茶水在窗边的桌案上。”
“佛莲,我…”
“你眼睛,是不是又差了些?”
“我…已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低着头,顾念生道:“佛莲,若是你不出声,我再寻不到你。”
“我又没哑,怎会不出声?”
佛莲咬牙,挣扎着坐起身子,他匆忙寻至近前,依旧在她身侧坐下,她趁机捉了他的手。
“阿生,其实,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本来,不觉得有什么。”
“你…胡说。”
顾念生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里面血丝满布,望过来,哪怕寻不对她的方向,也有些骇人,佛莲看着他,一瞬不瞬。
“可是,一睁眼看到你,我忽然就觉得,能活着,实在太好。”
“还算你…”
有些良心。
顾念生眉心舒展,下一刻,佛莲撞进他怀中,他紧紧护着她,舍不得放手,掌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放心,你的病已有起色,你会好的,信我,你一定会好的。”
“那你呢?”
“我…”
顾念生身子微微一僵,继而放松。
“我的眼疾生来就有,治不好的,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一直知道。旁的那些,也没什么关紧。”
“那你怎的一副要哭,却又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样子?”
佛莲歪着头,不解且不满,顾念生愣住,继而苦笑。
“我…真是,怕了你了。”
如今和她论理,他半丝优势都无,他今后,却是该如何是好。
“今后,我都让着你吧。”
“你…”
喉中忽又有些痒,顾念生强行压下,脸色已黑。
“我什么时候需要你让着?”
“现在。”
“咳咳,咳咳…胡说,咳咳…”
顾念生咳到说不出话来,佛莲轻轻抚上他背心。
“阿生,放心,我让着你,从今以后,我都让着你。”
这一冬,风雪早至,佛莲初初能下床走动之时,倚窗而望,宫城之内,尽是红墙白雪。
承风殿正殿走水,火势不大,却伤了两人,她右臂伤愈,未留疤痕,顾念生左侧脸上一片惨烈,新伤纠结狰狞。
可是,庆云告诉她,他们回返之时火势已熄,她不聪明,却也不傻,顾念生更是,他如此做定有他的思量。
其实,她并不在乎旁的,她心里有的只是他这个人。
指尖探出窗棂,飞雪触手即化,她的掌心红润,在寒天里微微冒着热气,她同之前,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身子好了,就不该糟蹋。”
本就语气不善,方庆云见她赤足下地,眼中更添几分冷意,掌心药碗几乎是摔在她手中。
“方内侍,多谢。”
“不敢,要谢,你只该谢殿下。”
郁积于心,不吐不快,方庆云双眼泛红,声带控诉。
“你服下的千日红虽阴毒,却同殿下无甚关系,你夜夜寒气侵体,他便用自己的体温为你驱寒,久而久之,他身染咳疾,日渐沉重。太医院送来调理身子的补药,但凡你用得到的,他全都给了你。这一次,中秋宴上他冒险求得血玉髓,所有人皆以为他是以此求进,可那灵药,进了你的肚子。如今你身子大好,可以在雪天单衣赤足,殿下他日日咳血,又有谁知?”
“我去看他。”
回身披了外衫,佛莲顾不得喝药,抬步就走,身后,庆云再开口。
“殿下同西狄王女已有御赐婚约,他为抗婚,亲手伤了左脸,昨夜又在颂德殿外跪了整晚,此刻高热刚退,那血玉髓还余少半,你自己看着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