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望日。
晴好,有微风,宜动土,宜安床,宜进人口,余事勿取。
时至初夏,离风原上牧草青青,牛羊三五成群,散落其间,嬉戏玩闹,自由自在。
陆家镇西的柴门陋室已添新瓦,原先低矮窄小的床榻仍在原地,却多了另一张宽敞舒服的遥遥相对。
窗小院内柴枝堆叠整齐,晒着些半新不旧的皮货,牲口圈处栅栏敞开,其内牛羊出门遛弯,未归,主人外出办事,亦未归。
顾念生蹙眉,不停踱着步子,他不记得自己在屋内画了多少圆圈,亦不记得在这方寸之地绊了多少跤,只知双腿膝盖新伤叠着旧伤,又麻又疼。
彼时,承风殿偌大一处地方,他可闭着眼睛出入无碍,全因约束下人有方,一应物件不得轻动,然,此刻他脚下处处皆为陷阱,变幻莫测,他一不留神,就是人仰马翻。
好容易摸到屋门口,顾念生抬手去寻近旁放着竹杖,却是扑了个空。
眉心紧锁,他侧耳细听,片刻后,寻到院内一些细微动静,心中已有猜测。
“怀瑾,过来。”
顾念生好言好语,耐心等待,重复几次三番,却无人应声,他脸色骤然一沉,喝道。
“狗蛋,出来。”
“爹,这就来。”
人之初,性本善,稚子年幼,心性未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谁亲近,学谁模样。
得了新名字已有半月,顾怀瑾仍旧不习惯,然,此刻他心里虚的很,哪管得了那许多。
“爹,我方才贪玩,没听见。”
“玩到得意忘形,耳朵自不好使。”
冷笑一声,顾念生朝他伸手,声音凉飕飕的。
“把我的竹杖还来。”
“竹杖?”
“是。”
“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把竹杖弄丢了?”
额角青筋隐现,顾念生近前一步,脸色愈沉。
“半个月被你弄丢五回,是我不小心,还是你心太大,快些拿来,我要出门。”
“哦。”
一双小手扣着掌心的物件,在背后拧起麻花,陆怀瑾眨了眨眼睛。
“爹,你出门,做什么?”
“去镇口等你娘,她这个时辰,该回来了。”
“我也要去。”
听到去寻自家亲娘,顾怀瑾立时欢腾起来,抬步就要往外冲。
“不行。”
再近前一步,顾念生一把抓过去,只来得及捉到他衣衫后领一角,脸色更沉。
“你留下看家。”
“家里好得很。”
硬冲不成,顾怀瑾就势转了个身,抱了亲爹大腿。
“爹,我陪你出门。”
“不必,竹杖还我,我自己找得到地方。”
“还不了了。”
“为何?”
“断了。”
“断了?”
顾念生脚下忽有些打跌,耳边童声稚嫩,甚是动听,入得脑中,他却只觉头痛欲裂。
“屋角檐下挂了只野蜂窝,三两只蜂子围做一团,我怕…我怕爹你瞧不见,哪天挨了蜇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先下手为强,给捅了。”
“然后呢?”
“爹放心,我捅得利索,跑得也快,没被蜇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翻梁子的时候没留神,摔了一跤,滚了几滚,我一屁股坐在竹杖上,把…把它压断了。”
恨不得把身子整个粘在亲爹腿上,顾怀瑾满脸堆笑,小脸之上开了朵千瓣菊,奈何有人瞧不见。
“今日,你穿的衣裳,可是你娘新做的那件淡青色的?”
“是啊。”
“此刻,多了几个窟窿?”
“不多,就两个。”
“很好。”
“爹你不生气了…啊…哎呦…”
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顾怀瑾已被他亲爹扛在肩上如扛麻袋,正要叫苦,屁股上便重重挨了两巴掌。
“疼,疼。”
“不疼,你怎能记得住。”
起手给小子再添两记教训,顾念生额角之上青筋跳得欢快。
“你娘亲手缝的衣裳,我都舍不得穿,你竟穿一次就磨破了,当真该打。”
“就两个…两个小洞…哎呦…”
“你还想磨几个?”
“连…连指头…指头尖尖都…都戳不过去…哎呦…”
“你还想捅多大?”
“爹,我知错了…哎呦…”
“明知故犯,该打。”
巴掌一道接一道,顾念生并不解气,心中的火反倒越烧越旺。
这五年他养伤寻人,四处奔波,从未停歇,比之当初几乎已是形销骨立,而这贼小子不知吃了多少顿佛莲亲手做的饭菜,竟养得如此壮实,如此欠揍。
“爹…我…”
“怎的?”
顾念生蹙眉,下一巴掌已在半空之中,只等落下,忽听得那小贼轻声道。
“我昨晚看到娘给你缝新衣裳了,衣领袖口还绣了花呢。”
“真的?”
“当然是真,约莫是莲花,同她给我…哦不,同她自己衣衫上绣的一模一样。”
“真的?”
高悬在半空之中的手掌缓缓放下,顾念生面色稍缓,唇边亦有了丝笑。
“爹。”
“嗯?”
“娘对你,是偏心的。”
“哦?你怎知道?”
“唉,自你回家,饭菜口味变了,家里摆设变了,娘白日里时时看着你傻傻偷笑,到了晚上连睡觉都不陪我了,爹,你说,娘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说到此处,小家伙的声音越来越低,隐约带了些哭腔,顾念生将他从肩上放下,面上一本正经。
“她是我的妻,对我偏心是理所当然,等你将来成了亲,自会有人这般偏心你,眼下是别想了。”
“啊?”
“废话少言,带我去镇口,这个时辰她该回来了。”
“哦。”
揉着屁股,瘸着腿,顾怀瑾小嘴扁扁,老大不情愿,奈何肩上被人扣地死紧,挣脱不得,只得一路穿巷过街。
深一脚浅一脚,忽快忽慢,且行且止,身后的人被他带得踉踉跄跄,几次三番,好险没摔个结实,引得行人侧目,三两相聚,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历来如是。
当初佛莲大着肚子回乡,算是新婚守寡,彼时,她家里人迁居外地无处可寻,她就在自家镇西老屋安置下来,一住就是五年,阖镇上下,无几人不知。
如今,那寡淡稀薄的贫寒家门陡然多了个生人,年纪轻轻,双目失明,容貌被毁,据说,正是那位本该早逝的当家人。
一时之间,这等过往引得路人唏嘘感慨,也是寻常。
顾怀瑾将周围的人眼中的欲言又止和欲诉还休看过一茬又一茬,陡然停了步子,惹得身后的人脚下一绊,险些跪在地上。
“到了?”
“没。”
“累了?”
“没。”
“迷路了?”
“没。”
蹙眉思量许久无果,顾念生正欲再问,已听得小家伙开口。
“爹,家里有只豁了的旧碗,口大能盛,我怎么没记得带出来呢?”
“带出来,做甚?”
“爹,这一路上见过的叔叔伯伯阿姨大婶,来来去去瞧我都是一个眼神,好似…”
“好似,什么?”
“好似想上前,给我塞两个铜板。”
顾怀瑾皱了小脸,无比懊恼。
“若是我在捧了那碗在手里,此刻怕是已经满了。”
“你…咳咳…咳咳…”
空有些小聪明,只得这点出息,当真气煞人也。
这一阵咳嗽来势汹汹,顾念生弓着身子,脚下正有些不稳,忽听得那小家伙脆生生道。
“娘,你回来了。”
紧接着,他掌心骤然一空,唯一借力倚靠之处彻底消失不见,脚下平路似陡然变作万丈深渊,他直直朝前摔去,一颗心悬而未定,待得膝盖磕上石子,方才落到实处。
钻心的疼骤然袭来,顾念生一时挣不起来,耳边几道抽气之声隐约可闻,惊讶惋惜抑或其它,他半点不想去揣测,只侧着头竭力去寻那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周遭皆是虚空,无边无际,亦无尽头,好在,他尚有一块心安之处可以依凭。
“阿生,你这一跤,摔得不轻。”
缓缓扶他起身,佛莲低头为他掸过衣衫下摆的尘土,蹙眉。
“狗蛋他还小,不会照顾人,得好好教。”
“嗯,我…无事。”
捉了佛莲的手,顾念生寻到她肩上的竹篓,接过来背在身后。
“你辛苦大半日,且歇着,家中有新煮的茶,此刻回去,温度约莫刚刚好。”
说完,他咬牙,唤道。
“狗蛋,过来。”
“爹,唤我做啥?”
“带路。”
“哦。”
不情不愿从亲娘腿上脱身上下来,顾怀瑾低头不语,还未蹭到近前,便被人拉到一边,他亲爹空着的手已有人先一步执起。
“我来。”
“嗯。”
落入掌心的小手温热,全不是那些年在承风殿时的一片冰凉,顾念生有些满意,亦有些放心,任由佛莲引着缓缓而行。
多年过去,她的步子依旧不大,细细碎碎,他跟得上,行得稳。
“今日…若非少了竹杖,我一个人也能出来等你。”
“我知道,你人聪明,记性又好,镇上的路横竖就那么几条,难不到你,可是…”
“可是…什么?”
顾念生脚下一顿,佛莲跟着停下,眉心似有轻愁。
“可是,狗蛋若是随我一般傻乎乎的,可怎么办?”
“他…”
可不傻。
“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些事他见得多了,有样学样也就会了,你说,对不对?”
“他…”
若能少出些幺蛾子,就谢天谢地了。
“不对吗?”
佛莲歪着头,愈发惆怅,顾念生匆忙将她揽在怀中。
“对,当然对,你放心,子不教,父之过,今后要教他什么自有我在。”
“嗯,好。”
蓬户陋室一进,四壁空空,窗纸却是新添的,边角虽不十分规整,倒也平了原本几处窟窿,屋顶破漏亦被修葺妥当,雨再至,其下安逸可容身。
小院之内,稚子红口白牙,就着新打的清水洗过双手和小脸,蹦跳着就要进屋,却在门口停下了步子,只露半个脑袋,一双眼睛乌亮亮骨碌碌的转,偷偷看热闹。
“佛莲,你是不是,缝了新衣裳给我?”
“嗯,就好了。”
手中针线穿过最后一处边角,佛莲捧过新衣,放在顾念生怀中。
“且试试看,哪里不合身,我再改。”
“是你做的,如何能不合身?”
指尖落处,布料并不十分细腻,却是柔软,针脚细密,袖口之上绣着暗纹,莲花九瓣,片片相扣,顾念生反复摩挲着那熟悉的纹样,唇边的笑深了些,再深了些。
这衣裳,他舍不得穿。
“对了,还有这个。”
佛莲忽然想到了什么,俯身去挽他的裤脚,他抬手想去挡,已是晚了一步。
时辰尚早,屋外日光正好,她视线落处,他双膝新伤叠着旧伤,几乎无一处未伤。
“你…”
“我无事。”
顾念生摇头,抵死不认帐,佛莲抬手,指尖纤纤,挑了处高高肿起的青紫轻轻一戳,他疼得全身一颤。
“你骗人的。”
“我…”
顾念生语塞,佛莲倒似放下心来,取了只瓷瓶在手。
“放心,我有药。”
这一次,她指尖动作更轻,待得冰凉触感盖过疼痛,顾念生低头。
“佛莲,你且放心,这些小伤小痛,磕磕绊绊,我自小便习惯了,不算什么。”
“嗯,可是,若再摔了,仍是疼的。”
止痛去瘀的药膏已上妥当,佛莲轻轻吹着伤处,待得干透,寻干净的帕子扎了,拿出先前备好的物件,护在他双膝之上。
“这是?”
“面料是软皮子,衬里加了毛料,这护膝戴上不会觉得太闷,离风原不比京城,入夏之后,夜里依旧是凉的,这般,也可稍稍挡些寒气。”
重新为他理好裤脚,佛莲抬头望向他,他不言不语,似有些出神,许久之后,闷声道。
“佛莲,如今我处处需得你照顾,麻烦至极。”
佛莲摇头,不以为然。
“不麻烦,我去岁给狗蛋做的那双虎头鞋,比这个麻烦多了。”
“你…”
胸口再是一堵,顾念生的声音更轻:“你都不曾给我做过。”
“虎头鞋是给小孩子穿的,你都多大了?”
“我,没多大。”
再过一个月才满二十五。
好吧,他其实,早已不再年少,甚至已不十分年轻。
想到此处,顾念生心里有些委屈,佛莲歪着头,看了他许久,终于应道。
“好吧,不过…”
“不过什么?”
“要等。”
那绣工不简单,要时间,佛莲把着指头数了数日子。
“大概,两个月。”
“好,我等。”
顾念生点头,应得爽快,眉心舒展,门外檐下,顾怀瑾亦是点头。
其实,他早就知道,娘并不聪明,爹却精得很,可是,这家里还是娘说了算,爹耳根软,心更软,什么都听她的。
所以,他只要学娘那般,对爹好,想来,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爹也不会把他吊起来揍。
掩下唇边的笑,顾怀瑾悄悄溜了。
屋内两人依旧并排而坐,听得屋外脚步声渐远,贼小子已然走远,顾念生轻轻松了口气,抬手将近旁那人的娇小身躯揽入怀中。
“佛莲,其实,你可不必再日日早出晚归,如此辛苦。”
“那怎么行,不早早出门,近处的牧草该被啃光了。”
“其实,我在宫外一直有些私产,是我阿娘留下的,外祖亦不知道,虽不算多,养活我们一家并无问题。”
“哦。”
“若是你愿意,我们三人去哪里都成,一家人在一起,总能过些舒服安稳日子。”
“你是说,这里不舒服,不安稳吗?”
佛莲疑惑,亦有些气不过,顾念生匆忙摇头。
“不是,这里很好。”
有她在,哪里都好。
“那就别走了。”
“好。”
“阿生,你知道吗,这里入夏之后,到了夜晚,星星比京城宫墙里的好看多了。”
“是吗?”
“当然。”
认真点了点头,佛莲脸色忽有些发红。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最美的星子,我早就看过了。”
“在哪里?”
“那一晚,在你眼睛里。”
“佛莲,那时,你心里…是不是已有一星半点我的位置?”
“嗯。”
耳根红透,佛莲点头,顾念生的吻印在她发顶,继而是眉心,再来,便是唇间。
翻身上榻,四下无人,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六月十五,望日,晴好,有微风,宜动土,宜安床,宜进人口,余事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