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朔日,风起,雨至,宜安置,不宜外出。
陆家镇镇西,一处人家柴门简陋,房舍狭小,四壁空空,唯独当中一方炉火艳红,熨帖人心。
春末夏初,夜间寒凉,被雨水浸透的衣衫自是穿不得,需得被架起来烘干,顾念生着中衣席地而坐,就着炉火并不觉得太冷,更何况,肩上还有件新添的外衫。
心中是多年不曾有过的踏实,他唇边久违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所谓,下雨,天留客,顾念生深觉自己顶着这疾风骤雨漏夜前来太过正确,全然忘了正被他留在柴门之外挨冷受冻的方庆云。
“咳咳…”
轻咳一声,顾念生抬手掩唇,神色不变,掌心却已微微出汗。
“佛莲,过来,陪我坐坐。”
“就来。”
理好手中铺盖最后一角,佛莲提了裙角在他近旁蹲下,捡了根柴枝翻着炉中炭火,他悄悄抬手寻向身侧,指尖所及却是空空一片,不觉蹙眉。
“再过来些。”
“哦。”
佛莲点头,朝他挪了挪,他也向她动了动,抬手再是一捞,终于将她捉在怀里,一时心满意足。
“佛莲,今后,不能离我太远。”
“太远,是多远?”
“不能比此刻,更远了。”
顾念生将她牢牢按在心口,她想了想,摇头道。
“不成。”
“为何,不成?”
顾念生微微一愣,继而脸色一沉,佛莲并未瞧见,口中振振有词。
“稍后我要陪狗蛋歇息,床榻太小容不下三人,我给你铺了地铺,宽敞的很,你早些安置。”
“咳咳,咳咳…你…咳咳,咳咳…”
一口气噎在喉咙上,顾念生咳作一团,不多时,身后依稀传来稚子呓语。
“好吵…娘,抱抱…抱抱…”
“嗯,别急,就来。”
佛莲点头应声,就要起身而去,顾念生半丝不肯放手,脸色黑似锅底。
“不准去。”
那不知什么模样的小贼已偷得她五年朝夕相伴,他从进门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时辰。
“我不去,那你去。”
“我才不去。”
“那谁去?”
“…”
此问无解,佛莲蹙眉,有些发愁,顾念生心里愁得更厉害。
扑通一声忽而传来,原是那一团小身子打了滚摔下床榻,许是磕到额角,小家伙抬手揉着眼睛,小嘴扁扁,作势就要哭。
“娘…疼…要抱抱…抱抱…”
“别哭,就来。”
再应声,佛莲手中力气忽然大了许多,轻易挣脱他的禁锢,起身而走,怀中骤然一空,他脸色更差。
这样不妙,很不妙,顾念生低头,深觉重重危机已在身边,孰知更不妙的还在后面。
“娘,不好了,家里,进贼了。”
到底,谁才是贼?
顾念生咬牙,强忍着不与小冤家一般见识。
他这当爹的不出声,那做娘的自是要解释一番。
“他不是贼人,是你爹。”
“我爹?”
“嗯。”
“亲的?”
“嗯。”
不是亲的,难不成是表的吗?
顾念生深吸一口气,再忍。
“娘,你不是说,我亲爹在京城的一座山里埋着吗,怎的爬出来了?”
“嗯,他想我了,出来看我的。”
“那,我见着鬼了。”
“嗯,鬼没甚好怕的。”
咳声将起,顾念生抬手掩在唇边,拼命压住,天知道,他此刻只想揍人,该挨揍的那个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光阴倏忽,五载有余,他断不该抛下身边这一对母子,由得他们天生天养,胡天胡地,无法无天。
“娘放心,我不怕鬼,再吓人,我也不怕。”
“他不吓人。”
“真的?”
“真的。”
“那我去瞧瞧。”
“去吧。”
小家伙信誓旦旦,佛莲拍拍他的屁股,推他前去,算做鼓励。
身心皆是轻松,她抬手理了床铺,翻身上榻,全不知有人身子已做僵硬一片,连双手都无处安放。
“我先睡了,等下你自己上来。”
“嗯,好。”
闭了眼,佛莲尚来不及寻个舒服的姿势,已有个小身子几下爬上来挤在她怀里。
“娘,你骗人。”
“我没骗你。”
“他真的…是我亲爹?”
“嗯。”
“那他和我怎么长得不像呢?”
“哪里不像?我看哪里都像。”
“娘,我比他好看。”
“没觉得,你哪有他好看。”
背后语声渐轻渐消,顾念生缓缓起身,坐得久了,他双腿有些发沉,深一脚浅一脚,好在并未跌倒,亦未发出太大的动静。
寻至榻边,顾念生仔细理过两人身上的薄被,反复摸过床榻的尺寸,脸色一沉。
小,果真小,太小了,连块巴掌大的地方都不曾给他留下。
再是默了一刻,顾念生轻声叹息,回身寻了地铺,方才躺下,心中烦闷和着委屈汹涌而来,他猝然坐起,大口喘气,良久,复再睡下。
不多时,他忽又气闷难忍,坐起叹息许久,将唇边难耐的咳嗽尽数压下,不曾吵到屋内两人酣睡。
如是再三,夜渐深,渐凉,他一路奔波,疲累袭来,睡意终至,怀中却忽然挤进个纤细小巧的身子,耳鬓厮磨,肌肤相贴,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
“你怎的,不去陪孩子?”
“后半夜他睡得沉,不要紧。”
“哦。”
拥住佛莲的身子,紧紧按在怀中,再开口,顾念生喉中忽有些发酸。
“许久不曾见你,我想你想得狠了,你既来我怀里,就别再跑了。”
“嗯,好。”
深吸口气,顾念生握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
“佛莲,你摸摸,我的身子是热的,我不是鬼。”
“你,不是鬼,是什么?”
佛莲的手忽然抖个不停,声音亦有些发颤,顾念生倾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佛莲,我是你的阿生,要陪你走完这一生一世,黄泉路上,三途河边,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那…天明日出,你不会走?”
“不走。”
“你…不是鬼,你是人?”
“是。”
“那,你…还活着?”
“是。”
“真的?”
“真的。”
“你…你怎的不早说?”
“我…”
顾念生无奈,刚想解释,忽听得佛莲哭出声来,片刻之后,已近乎嚎啕。
六神无主,手忙脚乱,他只能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的泪水洇透他整个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约莫哭累了,昏昏沉沉将欲睡去,顾念生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忽听她口中低喃。
“阿生,你真的…还活着?”
“真的。”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真的,这不是梦。”
“那…明日…”
“明日,如何?”
“明日…你记得自己同狗蛋说清楚。”
“…”
一时被噎住,顾念生再欲开口,她呼吸之声已渐沉,他只得作罢,眉心蹙紧,再松开,忽而复纠结在一处,不多时又分开,几次三番,他终于下定主意。
子不教,父之过,这小冤家,他需得亲自管教,以免日后追悔莫及。
人声歇,夜愈深,雨愈紧。
一更黄昏,二更人定,三更夜半,四更鸡鸣,丑时三刻,阴阳相交,人鬼相逢。
睡意朦胧之中,顾念生胸口骤然一冷,怀中已空。
蹙眉坐起,侧耳细听,他近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呼吸,气息温热,却是陌生。
他悄悄抬手寻到腰间匕首,利刃未出鞘,来人先已开口。
“爹爹。”
“…”
身子狠狠一颤,顾念生愣住,利刃脱手,落地,无处可寻。
“你是我爹,对不对?”
“嗯。”
深吸口气,顾念生绞尽脑汁想了许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那小冤家既不怕鬼,亦不怕生。
“我娘叫我狗蛋,你叫什么?”
“她…唤我阿生。”
“阿生?”
“嗯。”
一问一答之间,小家伙的气息越贴越近,顾念生早已全没了方才咬牙切齿时的气势。
孤煞命格,流言蜚语,世人冷眼,亲族淡漠,利刃行刺,刀兵逼宫,他皆能从容应对,不曾怕过、怯过、退却过,此刻,他低着头,双手握紧身前薄被一角,如同守着最后一道防线,身子僵硬一片。
“你娘,她…在哪里?”
“我口渴,她去拾柴烧水了。”
“哦。”
再想说些什么,一只小手已搭上他的肩膀,紧接着,有个壮实的小身子闯进他怀里,不为撒娇,不为取暖,却是另有所图。
“你…”
双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顾念生蹙眉,正不知所措,面颊一侧忽然一冷,利刃滑破布帛之声轻微,他覆眼白绸层层叠叠,应声滑落。
“你,胡闹。”
陈年旧伤,历久愈发狰狞可怖,顾念生深知。
屋内炉火渐熄,光线晦暗,此刻,他别开头去,额前发丝散乱,阴影错落之下,疤痕横陈,乍一看去,恰如地狱恶鬼现世。
“娘偏心,明明是我生得比你漂亮。”
撅了嘴,小家伙眼中全是不满,根本不管顾念生此刻脸色到底有多黑,只粘上去,想将他瞧个真真切切,而他,早已半点法子都无。
好在,这世间,总有一物降一物。
“我没偏心,你眉眼的模样都是他给的,却到底不如他。”
“娘就是偏心。”
赤足跑到门口,小家伙抓紧佛莲衣衫一角,控诉道。
“爹一来,娘都不陪我睡觉了。”
双眼泛红,小家伙几乎声泪俱下,佛莲不为所动。
“榻小,睡不下三个,你若想有人陪,就同我们一起睡地铺。”
“娘,鬼不是该住牌位,睡香案吗?”
收了眼泪,小家伙巴巴看向自家亲娘。
“我们把爹好好供起来,让他有地方休息,娘陪我。”
“你休想。”
顾念生沉默许久,忍耐许久,终于怒了,佛莲蹙眉,走到他身边坐下,抬手理好他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指尖所及尽是纠结粗糙,她眼中逐渐泛红。
“他不是鬼,是人,不能供起来,娘以后要陪他,不能陪你睡了,好在你也不小了。”
“娘,陪爹做什么?”
“挤在一处。”
话音落,她的身子已被顾念生捉在怀里,灯火阑珊,地铺宽敞,大被同眠,小家伙愣了愣,红了小脸,捂着眼睛嚷道。
“羞羞,爹娘,羞羞。”
“且收声,自去休息。”
紧紧拥着怀中人,顾念生终于找回些当爹的威严。
“五年不见,小贼顽劣不堪,今后我定要好好管教。”
佛莲撅嘴。
“性子活泼一点,不好吗?”
他点头,从善如流。
“你说好,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