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太太又一次从噩梦里惊醒了。
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口也跟着扑通扑通直响,随时会从嘴里跳出去似的。
房间里静得不像话。
只有银白的月光,从打开的窗子里泄露进来。
六月里的夜,已经开始闷热。
而这一刻,却似乎又转回了春寒料峭的时候。
明明没有风,也总是让人觉得丝丝缕缕的冷意,在周围游走,在裸露的皮肤上蔓延。
大概是听到里面的动静,守夜的丫环,端了一盏烛台,轻悄悄地走了进来。
昏黄的灯光,随着她的步伐,摇来晃去,弄得整个屋子里面,也忽明忽暗。
袁老太太不舒服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倒杯水来。”
便听见铿的轻轻一响,丫环把烛台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又是三两下清脆的瓷器相击声,接着是一串汩的细水长流。
最后,便有一个黑影慢慢地压了过来,站在床前。
袁老太太方睁开眼睛,也没细看,只随手接过薄薄的细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喝得有点急,一股冰凉的茶水,霎时涌进了喉咙。
便觉一道冷气四处乱窜,连五脏六腑都冷透了。
一会儿工夫。连心口的那点儿热气也没有了。
喝的竟不像是一口水,倒像是一口冰渣。
袁老太太不觉身上一寒。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瓷杯里剩下的一点茶水。
昏暗中,只看见一点冷莹莹、绿幽幽的水光在微微晃动。
仔细地闻一闻,隐约还有一种不出来的腥味儿。
连忙一把捂住喉咙,胃里也翻出一些呕吐的感觉。
在漫布了五脏六腑的寒冷里面,也渐渐回味出了相似的腥味儿,似猫爪一样,在胃壁上挠来挠去。
登时怒问道:“你倒的是什么……”
最后一个茶字,却在抬头间,猛然断掉。
“啊!”
袁老太太尖叫一声,陡然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
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粗气,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那一个,才是她的噩梦。
一会儿,外间传出一阵骚动。
有人端着烛台,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因心里还想着方才的梦,梦中和现实竟是如此相似,袁老太太便不由自主地又是一惊。
睁大了一双眼睛,将来人看了又看,眉毛、眼睛、鼻子……
都是好好儿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丫环也被她弄得吓了一跳,有些忐忑地站在床前问:“老太太,出什么事儿了?”
袁老太太坐在床上呆了半响,才道:“没什么,又梦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丫环是心腹人,便不觉也是一惊:“又梦见那个……”
饶是屋中再没有第三个人,却还是惶惶地左右望了望,声音又压低了三分,“猫脸人?”
袁老太太也心有余悸,沉沉地点零头。
是猫脸人,还不知道是不是猫。
每次梦到看见那张脸,就会吓醒。
只记得脸是动物一样毛茸茸的,两只眼睛碧绿碧绿的,看一眼就叫人从心底里发冷。
但是又分明记得,手脚、身子还是饶,很娉婷、苗条的一个女人身子。
尤其是那一双手。
拿过茶杯的时候,虽然没有特意去看,眼角的余光却难免扫到。
是一双十指纤细,雪白莹润得一根青筋都没有的妙手。
丫环在床前枯站了一会儿,腿也有点儿发软,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袁老太太。
想了想,便有点儿怨恨的,半是撒火半是猜疑:“一定是那伙儿不干净的下作东西。我们府里一向太平。自从他们来了,您才做起了这种怪梦。他们来了三,您就梦了三。“”
袁老太太心里一动。
丫环的是这个月初,大儿子袁英,拉进府里一个戏班子,是给她祝寿。
她丈夫死得早。
儿子还在肚子里,丈夫出门走水路,突然遇上风浪,连尸首也没找到。
母子三个相依为命,感情自然不必。
只是这番的孝顺,其实也不见得全是为了她。
袁老太太心里有数。
如今被丫环一下子提起,便也有点怀疑。
丫环见她沉默不语,又道:“常听老辈子人,人不干不净,就会招惹来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什么名角,什么红班,还不都是脏在里头。”
袁老太太不觉点零头,沉吟了一会儿,便道:“等我下个月做完寿,就尽早打发他们出去。”
丫环听了这话,却又不觉叹了一口气:“只怕大爷二爷都不肯。”
话一出口,自觉失言。
忙惊慌地看了袁老太太一眼,匆匆地低下了头。
袁老太太还没闲心管这闲话。
她如今只觉得这梦着实不好,又很蹊跷。
从来没有听过总是梦到同一个怪物的。
猫脸人、猫脸人……
其实不光是一张脸。
那身子分明是饶身子,偏偏只有头不是人。
皮球大一只猫头,搁在饶脖子上。
一想起那电光火石的一见,袁老太太便又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这一夜便再也没睡着,好不容易捱到五更,便起来梳洗。
丫环也魂不守舍的。
梳子不是掉在地上,就是簪子没簪牢,已经打了一层桂花油,又打一遍茉莉油。
袁老太太也没计较。
匆匆地吃了早饭,主仆俩就去见识见识那戏班子。
戏班子据是从京城过来的,就落脚在袁家长年荒废的一个别院。
那别院,早年就是袁家专门养戏班子的。
那时候,大清朝还没有亡,正是同治中心好时节。
袁老太太的公公,做到正二品的京官,无波无险地告老还乡,就修了现在的袁府。
老太爷很喜欢听戏。
那时候家里正值鼎盛,戏班也养得起一个。
可好景不长。
后来老太爷的一个妾不知发的什么疯,一口咬住老太爷不放。
几个人上前抓她也没抓住,硬生生地看着她把老太爷身上撕了好几块肉下来,从头到脚血淋淋的。
这伤口也奇怪。
吃什么药也不管用,最后肉都烂了,骨头也现了出来,活活疼死。
那时,袁老太太刚刚怀上儿子。
临死前,袁老太爷什么家计也没有交待,抓住她丈夫的手,倒留下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以后,袁家子孙都不许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