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爹娘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们肯定遇到的迫不得己的事情。你自己努力长大,考大学,读硕士,博士。等你博士毕业了,就可以去找他们。甚至上网发通告,那时,他们想必会以你为荣……”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张潜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
那时候,刘姨还年青,脸上没有一丝皱纹,黑发如瀑。
那时候,他相信刘姨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努力吃饭、学习、锻炼,努力长大。
直到高考摸底之前,他永远失去了她。
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淌。然而,张潜却不敢回头,唯恐一回过头去,说话的少女就像梦中的天使一般长出翅膀飞走。
类似的好梦,已经破碎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在他回过头,或者伸出手的一瞬,那个世界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都会生出一双洁白的翅膀,在他梦里迅速飞离,飘散,无论他如何哭喊,如何挽留。
也许是短短十几秒钟,也许是漫长几个世纪,当全身的肌肉再度恢复控制,张潜猛地一咬牙,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完全凭着记忆和直觉,用后背贴着竹林,向抽泣声再度靠近。
无论说话者是谁,是魔鬼还是天使,他今天都一定要弄个清楚。。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今天,他必须抢在对方长出翅膀之前,将她的手紧紧拉住。
哪怕这一刻仍然是在做梦,他也宁愿陷进梦中永远不再醒来。
“表姐,表姐,你药来了!我把金创药拿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把“好梦”搅得支离破碎。紧跟着,则是一连串愤怒的追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表姐小心,有登徒子!”
最后一句,明显是在提醒那先前偷哭的少女。后者瞬间跳了起来,手里抱着一只青灰色,只有拳头大小的兔子,踉跄后退。
而张潜,也果断转身,恰看见少女惊慌失措的面孔和哭红的眼睛。
不是刘姨!比他记忆里刘姨最年青的时候,还要年青许多!身材比刘姨高,目光也远没有刘姨当年慈祥。
因为工资不高的缘故,刘姨穿衣很素淡,也从没戴过什么首饰。而红眼睛少女,却身着一袭堪称华丽的淡蓝色唐代仕女装,头顶还插着一直明晃晃的红宝石步摇!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后花园里来?仆人没告诉你,这边不能随便进么?”还没等张潜来得及失望,质问声接踵而至:“表姐,红英她们呢,怎么一眨眼全都不见了?!”
“红英,红英她们听前面热闹,想去看琴律大家和张伯高。嘶——”红宝石步摇少女刚才哭得过于伤感,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抽着眼泪低声解释。
“该打!”说话间,问话者已经来到了近前,在两名丫鬟的配合下,遥遥地将张潜向前的道路,锁了个死死,“表姐你就惯着她们吧!小心把她们都惯出毛病来。你到底是谁,跑到我家后院来有何居心?”
“在下姓张,单名一个潜字!”张潜见那问话的女子,身穿一身鹅黄,年龄也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弄不清其到底是张若虚的宠妾,还是张若虚的女儿。果断后退数步,先跟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轻轻拱手,“在下受张世叔之邀,前来他家中参加赏菊宴。不小心走错了地方,唐突之处,还请二位少娘子原谅则个!”
“你就是张用昭?我听阿爷和阿娘说起过你!”听闻他的名姓,鹅黄衣衫女子身上的敌意迅速消退。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黑纀头上。“阿爷没告诉你,今天不要四下乱走么?万一被表姐的侍女们当成登徒子,打死了你岂不冤枉?!”
“实在,实在是刚才喝酒喝急了,有些晕头转向!”张潜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脑袋,察觉到是一层绸布,而不是光溜溜的头皮,才终于明白对方为何总是拿目光盯着自己的百会穴,“此外,世叔忙着接待客人,估计是忘记告诉在下,他家中还有重要客人在后花园这边!”
“那你也不应该乱走!”鹅黄衣衫女子坚决不承认是自家父亲的责任,冲着张潜大翻白眼儿,“亏阿爷还说,你是墨家子弟,胸藏沟壑呢,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愣头青!”
“在下知道错了,还请两位少娘子见谅!”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张若虚的女儿一般见识。张潜讪讪笑了笑,再度拱手道歉。
“不是见谅不见谅的事情。而是你这人太不知道轻重。刚才亏得我回来得及时……”那鹅黄衣衫女子还是不依不饶,竖着眼睛低声数落。
“行了,青蘅,他并非有意冒犯!”红宝石少女笑了笑,轻轻摆手,“他刚才是背对着我,如果你不喊,估计他根本都不会看到我。”
“表姐,你就是好心。万一他刚才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转过身去的呢?!”鹅黄衣衫少女眉头轻蹙,低声反驳。
“我又不是什么天上的神女,谁都看不得!嘶——”那头戴红宝石步摇的少女又笑了笑,刹那间,脸上的阳光好生明媚。“让他走吧,我相信他不是坏人!”
“我阿爷拿他当忘年交,他当然不是坏人。算了,你自己都不介意,我没必要当这个恶人。”鹅黄衣衫女子接过话头,无奈地扁嘴。随即,又忽然心生警惕,大声命令,“等等,张用昭!你敢不敢把纀头摘下来,让我看个清楚?!我以前可是从来没见过你。”
“有何不敢?”张潜只求尽早脱身,果断答应着将纀头摘下来拎在了手中。
自打到了大唐之后,他最不习惯的就是留长发和戴纀头,所以,每隔几天就让紫鹃拿剪子帮自己处理一下头发,始终没让头发的长度超过一寸。
而他的发质又偏于柔软,被纀头压过之后,全都贴在了头皮上。乍看上去,就跟又包一层黑绸缎差不多。
红宝石少女的目光,顿时全都被他的新奇发型吸引了过去,一双丹凤眼,瞬间瞪成了两只小铃铛。而偏偏她鼻孔里,还藏着许多泪水,这下再也控制不住,全都化作鼻涕淌了出来!
“啊呀!”少女立刻发现了自己失态,本能地就想去用手捂住鼻子,却发现手中还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野兔,急得满脸通红,跺了下脚,快速转身。
见对方差一点儿拿刚出窝的野兔崽儿来擦脸,张潜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好生辛苦。慌忙又把纀头戴了回去,轻轻拱手,“两位少娘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容张某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待对方答应,转身就走。“腾腾腾……”大步流星逃出了二十余米远,直到把笑声彻底憋了回去,才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迷了路。顿时愈发觉得窘迫,一时间,继续走也不是,回头问路也不是,进退两难。
“怎么了,你怎么又不走了?!”鹅黄衣衫少女正恼怒张潜让自家表姐出丑,见他再度停住双腿不动,立刻皱起眉头呵斥。“莫非还等着我派人送你么?”
“青蘅,他可能真的不认识路。”红宝石少女情商甚高,在丫鬟的帮助下,用手帕处理完自己的鼻涕眼泪之后,迅速就猜到了张潜与自己巧遇的缘由。轻轻拉了自家表妹衣服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解释。“还有,他,他眼角处也有泪痕,好像,好像刚刚哭过。你就别再责怪他了!”
“他,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儿流什么眼泪,我阿爷又不会让别的客人欺负他?!”少女青蘅楞了楞,狐疑地皱眉。
随即想起从自家父亲那里所听说的,有关张潜的身世。她脸上的怀疑又瞬间变成了同情,“算了,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司马牛之痛!”(司马牛之痛,又叫司马牛之叹。论语中,有个叫司马牛的人,感慨自己孤苦伶仃。)
既然猜到了张潜落泪的真相,她的心肠立刻就开始发软,将声音迅速提高了几分,朝着张潜的背影指点:“用昭兄,你向左拐,见到亭子后继续向前走,在第二个路口再向左,然后沿着路一直走,就能看到通往另外那个花园的角门儿。家父当初是为了增加一些野趣,故意把路弄得极为复杂,今天的事情,怪不得你!”
“多谢了!”张潜回过头,向两位少女拱手。随即,辨明方位和路径,迅速于二人视野中“消失”。
“司马牛之痛?这位张兄没有兄弟姐妹么?”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红宝石少女有些同情地向张青蘅询问。
“他啊,说来可就神奇了……”反正也没啥事儿,张青蘅想了想,权当解闷儿一般,将有关张潜的消息,一股脑全都说给了自家表姐听。完全没有注意到,听着,听着,自家表姐的眼睛就又开始发红,捧着小兔子的手,也又开始轻轻颤抖。
张潜是被师门抛弃,孤零零丢出了山外。
而她,却要被父母,孤零零地送去天边。
相比之下,她和张潜,哪个更为不幸,有谁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