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羡奇怪道:“冯太师不是去给先帝修陵了吗,难道是因为修陵之故劳太甚?”
自从柴荣凯旋回来,冯道自觉老脸无处可放便不再上朝,可是柴荣仍旧让他去给郭威修陵。
给大行皇帝修陵是一件荣耀的事,非德高望重者不能胜任,可见柴荣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对他另眼相待。
“阿郎已是回来了,先帝不要地宫不要石人石兽,帝陵不过是起个大坟头没几便修好了。谁知启程回京的时阿郎感染些许风寒,前回到京里便起不得了。”
徐羡挠挠头道:“我只认得一个郎中医术实在糟糕,不如我入宫请陛下派一个医术高明太医前去给太师诊治。”
老仆道:“直误会了,阿郎并非是没有良医诊治,只是他不肯服药,甚至水米不进,似有求死之意。”
“哦?你来找我是我要去规劝太师吗?”
老仆重重的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阿郎常自己虽受人尊敬可却没有几个至交好友,这两年在家中唯独提及直,怕是也只有你能劝上一劝了。”
“那好,事不宜迟,我这就跟你走一趟。”
徐羡顾不得吃午饭,跟着冯家的老仆赶去冯府。
冯道并不住在官员常住的流云街,而是住在靠近金水河的西城,离皇宫并不远。
冯家一宽绰的两进院子,青砖碧瓦垒就的院门,门前是两尊巧的石狮子,红漆木门两侧各挂着一片桃符分别写着“神荼”“郁垒”,这是两位门神的名字,此时的门神还不姓秦或尉迟。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进到屋里才发现人都挤在厅里,足有二三十号男女老少,却半点声音也无只能听见一个个轻微的呼吸声,十分的诡异。
有几个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其中两个徐羡还认得,一个是宣徽院管膳食的员外郎冯吉,另一个是御史台的右拾遗冯平,竟不知道他们都是冯道的儿子。
冯吉跟徐羡打过交道,见徐羡进来他蹑手蹑脚的起迎接,“劳烦直跑一趟,实在有愧!”
看他们这般心翼翼,徐羡也不敢大声,“太师病重,本就该来探望,太师现在形如何了?”
冯吉往里间一指,“直自去看吧。”
“好。”徐羡转就往里间走,却发现后没有一个人跟着,冯吉摆摆手示意徐羡自己进去。
要不是冯家满门老少都在,徐羡真以为里间藏炼斧手,掀开帘帐徐羡脚下就哗啦一声脆响,竟是一个铜盆,一旁还有歪倒的盆架。
徐羡躬下去刚把铜盆拿起来,就听见帐中传来一个嘶哑微弱的声音,“为什么老夫死都不能落个清静,就耐心等着吧,老夫最多再过一便能驾鹤西去了。”
徐羡把铜盆放回盆架子上,冲着帐子里面笑道:“我来看望太师,你为何躲在帐子里,难道是在坐月子吗?”
此言一出,帐子里面传来两声剧烈的咳嗦,外间也是一片讶然之声。
徐羡上前掀开帐子,只见冯道平躺在上,一朝服穿戴的十分整齐,头发也是梳得一丝不苟,他两眼紧闭微黑的面庞通红,嘴唇已经干裂开来,若不是口还在微微的起伏,真的以为他死了。
“太师,我来看你了!”
过了好一会儿,冯道的嘴唇才微微的张开,“你是来看老夫笑话的吧。”
“这话从何起,我与太师乃是忘年之交,太师即将驾鹤西去,我怎能不送上一送。”
冯道的几个儿子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愤怒却又不敢进来,徐羡扭头冲他们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沏一壶好茶来,让我以茶代酒为冯太师送校”
“你果然是来看老夫笑话的,咳咳……”
徐羡不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入手滚烫,若是这么烧下去,不用等到明今晚上就得完蛋。
“太师为何这般看不开?”
冯道睁开眼睛望着徐羡,用虚弱的声音道:“他是确实是个难得的雄主,老夫错了,老夫真的错了……”
“哦,到底是什么让太师对他彻底刮目相看的?”
“老夫回京之后听他拿佛门开刀,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此人襟开阔,心藏计谋,更有胆识魄力,最关键的他还能放下脸面,行事不择手段不惜冒下之大不韪……咳咳咳……”
冯道喘了几口气又道:“自唐亡之后,那么多的帝王大概也只有朱全忠能与之相比了。”
“哈哈……你把陛下和朱扒灰比,他未必会领。”
“他却有朱全忠没有的东西——自律,这样的特质即使很多圣主明君也没樱”
呃……徐羡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冯道,柴荣的自律是因为有洁癖和强迫症。
“有这样的英明的皇帝太师更应该好好辅佐才是。”
冯道微微摇头了干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道:“给老夫拿点水来润润嗓子,老夫要和知闲好生话。”
“听到没有,还不快拿水!”
“茶水来了!”老仆端着茶盘从外间进来,捧至冯道的眼前红着眼睛道:“阿郎,你就多喝些吧。”
冯道抬起头只抿了一口,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润喉而已,他重新的躺下道:“这样的帝王其实不需要人辅佐,如何治理下处理政务他心中早有章程,谋臣勇将不过是他驱策的棋子,老夫这样只剩下动嘴皮子人,对他来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樱”
“不会啊,陛下有改革军队的想法,前些时候还将下官与几名心腹叫去问计,陛下都是虚心接受了。”
“呵呵……你以为他是虚心纳谏?其实他心中早有类似的想法,只不过在你们那里求证而已。”
那柴荣接受的意见其实大多都是徐羡直接或者间接提出来的,而徐羡归根到底也是拾了柴荣的牙慧。
他长出一口气又接着道:“有这样的君王,老夫于这世上再无半分的价值,不如就趁着这场疾病早早的了却算了。”
徐羡伸手拿了一杯茶在手里,“可惜您若这么去了,便看不到江山一统的盛世了。”
冯道原本微阖的双眼突然的睁开,眼中满满的希冀,可随即迅速的散去,笑道:“还会有下一统的盛世吗?“
“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正是你这样的老谋臣常挂在嘴边的话?”
冯道却笑了笑,“老夫出生之时,正是唐僖宗中和二年,巢贼已现颓势,然下却开始大乱,不等老夫长大成人唐便亡了。
老夫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无一人不在盼望着下一统再现汉唐盛世。可是老夫从蒙童长成弱冠,下仍是大乱,好在我已成人可效力于群雄,尽一份绵薄之力。
先是刘守光后是唐庄宗,曾经老夫对庄宗寄予最高期望,以为他会叫大唐中兴,那时候你刚才的那句话老夫也是常挂在嘴边的。谁知庄宗却叫老夫失望最大,短短四年便国破亡。
明宗贤明,勤于内政却无开拓之心,老夫也并不失望,只想着厚积薄发终有一能下一统。
然而明宗驾崩没两年,再次山河破碎,燕云十六州也被契丹蛮族占了去,石敬瑭虽然重用老夫,可老夫心中最是恨他,待他死了便矫诏传位给了石重贵,偏不遂了他的心愿。
石重贵虽比他叔父有骨气,可却贪婪昏聩大好河山任由蛮夷铁蹄践踏。当耶律德光登上开封城楼的时候,老夫心中彻底绝望,心想着若是契丹人能统一下施以王道,结束这乱世纷争也并不不可……咳咳咳……”
冯道咳嗽一阵,又喝零茶水,叹道:“后面的事你大概都是知道的,老夫已从呱呱坠地的婴孩到如今苍苍白发行将就木,而这乱世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什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话,老夫好久都没有过了,就怕心中了有了希望,转眼之间又被击得粉碎。”
这样的绝望,大概也只有这位以最近的距离亲历五代乱世的人才会有,除了他自己也许没有谁能够理解。
徐羡沉默良久方才道:“这次不一样,他一定会成功的。”
冯道摇头道:“即便是明君雄主也未必统一得了下。”
“这次真的不一样,难道太师不相信我的眼光吗?要不要再打一回赌,你只稍再活个十年年定有机会见下一统。”
冯道望着徐羡,只见徐羡目光灼灼满满的自信,笑道:“只知道你每次押宝都和老夫一样的准。”
“不,我是先知先觉太师是后知先觉,起来我可是要比你高明一些。”
冯道蹙眉思索一阵,“似是比老夫高明些。”
“所以下官的话还是信得过的。”
冯道突然缓缓的抬起了胳膊,徐羡以为他是要喝茶将茶碗递过去,冯道却是不接,只见他伸出一大一两根手指,“老夫和你打赌,也想看看下一统的盛世景象。”
徐羡笑着勾住他的指大拇指重重的按了下去……
不知道冯道能不能过来,反正他已经肯吃饭用药了,若是真能再活个十年年的话,虽然看不到柴荣一统下,可也能看见赵匡胤统一大半江山,应该也能瞑目了。
起来冯家人不讲究,徐羡在他家费了半的唇舌肚子饿的咕咕作响也不管饭,离开冯府徐羡立刻去了长乐楼,赵宁秀和蚕却是不在。
叫刘婶炒了两个菜便在店里自饮自酌,直到快吃完了,才见赵宁秀一脸喜色的回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你这是吃了蜜蜂屎了这么高兴?”
“嘁!有喜事自然高兴!”
刘婶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难不成是怀上了?”
“刘婶儿你可别瞎,店里还有客人哩!”
徐羡打趣道:“难不成是岳母她老人家……”
话没完,肩膀就挨了赵宁秀一巴掌,赵宁秀撅着嘴斥骂道:“再敢胡乱编排我阿娘,我便跟你没完!”
徐羡讪讪拉着她坐下,“开个玩笑,为夫给你赔罪了。”这几闲在家中,到了晚上全靠着与赵宁秀过招消遣,实在是不好得罪。
“究竟是什么喜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给我听听。”
“红宝儿的亲事有门儿了,难道不是一件喜事?”
徐羡立刻来了兴趣问道:“哦?是哪家的娘?想必不是门户。”
“也算不得什么大户,是滁州刺史之女,起来还是二哥给张罗的。”
徐羡用筷子戳戳头皮道:“滁州刺史?好像听谁提过……噢!难不成那女子是尹崇珂的妹子?难怪我见你二哥前些时候和他老是凑到一起话。”
尹崇珂是柴荣早前的亲兵,还曾被派来开封当细作,就是那个在破锣巷扮暗娼的,柴荣登基他也水涨船高,现任东西班行首。
“嗯,正是尹家。兄长曾去尹家做客见过尹家的女儿,寻思红宝儿年龄也不,便给爷娘了。”
“红宝儿确实不了都有字了,现在亲事已定下了吗?”
“阿娘已是到尹家暗中相看过那娘,见她端庄清秀知书达礼很是满意,便请了媒人去探口风,尹家也愿意与我家结亲,就等着挑个好子正式上门提亲了。”
“怕是我这个姐丈也要跟着破费了!”
“总归不能让我在娘家人丢了颜面!对了,蚕年纪也是不了,你为何不给他一门亲事。”
徐羡摆手道:“我是想叫她自己找个如意郎君。”
“胡袄,哪里有叫女儿家自己找婆家的,明我便给阿娘,让她给蚕寻一门好亲事。”
徐羡点点头回道:“也好,若是没有合适的,便叫她嫁给九宝,至少九宝是真心的喜欢她……唉,蚕人呢,不是跟你出去了吗?”
“哦,从我家出来蚕就有些不舒服,已是先叫她回家歇着了。”
“她不舒服你该带她去看郎中,哪有你这样当长嫂的!”
徐羡再坐不住放下筷子,就连忙的往柳河湾赶,刚刚进了院门就听见东厢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徐羡推门而入制见蚕趴在梳妆台前哭泣不止,削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似是极为伤心。
这叫徐羡有些震惊,从前那样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蚕这样哭泣过,不由得出声唤道:“蚕,你怎么了!”
蚕扭过来头来,只见她两眼肿的棉桃一样,脸上的妆也哭花了,忙用衣袖擦了擦,“蚕没事,哥哥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给你做。”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蚕感觉胳膊一紧,扭头就见徐羡抓着胳膊道:“是谁欺负你,自有哥哥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