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溯世(1 / 1)八日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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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宣三十六年九月,陈都午门。

这地方古来就是杀人的刑场,如今时至仲秋,满地落叶,更添几分萧瑟凄凉。

两个壮实的狱卒押着个披头散发衣裳脏污的身影出现,走近了,风掀起些碎发,露出张倾国倾城的脸,可惜沾了血,瞧着不再美丽,反而吓人。

围在刑场下观刑的百姓先是为她的容颜所惊,转瞬又小声谈论起这个女子的是非来,说来说去,左不过是说她视礼法为无物,仗着家里宠溺胡作非为,不知廉耻地勾引男人,再多的,以他们的本事,自然无法知晓。

九月被扔在刑场正中,着地时膝盖与石砖地狠狠撞了一下,她却不觉得痛,只是贪婪地迎着阳光抬头,哪怕被炽烈的光线灼了眼睛也不曾避让。

她太久太久没见过太阳了。

来这里之前,看守牢房的牢头正准备第不知道多少次试图撕她的衣服。若是刚关进狱中那会,她还能踹上两脚把人赶走,可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早就没了反抗的力气。

好在提她行刑的狱卒来得不早不晚,消了她咬舌自尽的念头——倒不是她觉得女儿家的贞洁有多重要,只是她不想把身子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至少,也不能活着给。

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监斩台的监斩官跟她作对似的念起了圣旨,“明珠公主燕池鱼,不守闺训,与人私通,珠胎暗结,愧为皇女,今判其斩立决,午时三刻行刑!”

燕池鱼,呵,燕池鱼。

九月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她当真愚不可及,自以为这个名字与众不同,代表着敬王府上下的荣宠,昂着头得意了二十四年才晓得,她是池鱼幕燕,插翅难逃。

是她亲手将自己的父母兄长推上了死路,是她蠢到分不清真情假意,打着天道正义的幌子,帮外人夺了自家的皇位。

乾清殿前流了满地的血,八月十五,别人的中秋,虞氏的祭日。而她竟然一身华服,心安理得地从自己血亲的尸骨上踩过去,一路走进明珠宫,当她的公主。

九月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再次看见对着她笑的父皇母后,和真正疼她入骨的太子哥哥。是啊,是她太傻。从前那些时候,她怎么会,她怎么能看不清他们待她的情意呢?那怎么会是对一个异姓王爷府上的郡主能有的?

她不是燕池鱼,她是虞九月。她不是敬王府的明珠郡主,她是南陈虞氏九公主,她的一生就是一个弥天大谎。

可恨她明白得太晚,什么都来不及了。

眼角的泪水簌簌滚落,滴到石砖地上,太阳一晒就没了痕迹。

台下的百姓还在指指点点,但她无心也无力去辩解什么。就算她说自己没有失身于人,没有珠胎暗结,说她一生清白,可那又如何呢?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无法原谅自己,宁愿死在天下人的唾弃里,好自我安慰得到了报应。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这样愚蠢天真了,她会叫敬王府付出最惨痛的代价,她会好好守着虞氏的南陈,守着父皇和洛书哥哥的皇位。

然而谁能给她重来的机会呢?

九月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满脸泪痕锋利而滚烫,将她的心捅得千疮百孔。

宠了她二十四年的“家人”不是她的家人,她的血脉至亲早已一个个死在敬王府的阴谋算计之下,荒唐的是,里头还有她的手笔。

九月无法想象她的父皇母后和她的哥哥,在听到她说恨他们时,会有多么痛苦,那一定比现在的她还要苦千倍万倍,恐怕刀割火烧之苦也不及此痛。血脉相连的至亲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明明做好了准备,又一次次为了她退让,终是退到丢了性命,丢了江山。

这样鲜血淋漓、残忍冰冷的真相,恐怕任谁也无法接受。

“吉时已到!行刑!”背后的监斩官扔下了竹签,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刽子手将她粗暴地拉到铡刀下,九月含着泪水闭上眼睛,解脱一般地笑了出来。

结束了,她这荒唐可笑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

在百姓的惊呼声中,她猜测铡刀已经落下,可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感到半分疼痛。

下一刻,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似晨钟暮鼓,沉沉敲响,“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这声音越来越大又一瞬消失,她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等等,坐起来?

九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细嫩纤长,晶莹如玉,全不是二十四岁的她的手,再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了个全湿。

她在哪里?是被人救了吗?可为什么她手上因练剑而生的老茧都不见了?难道她是在做梦?

九月还在苦思,门外就有人匆匆忙忙开门闯了进来,“郡主,你醒了?!”

她抬头,入眼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穿着天水蓝衣裙的小丫鬟,正是她身边的玉露。见她已经坐了起来,又转身往外跑,“奴婢去通报王妃!”

九月看着她的背影,扯着嘴角冷笑。就是这个玉露,在她十四岁那年参加上巳曲水宴时,拼了命地引她去看太子殿下,翻来覆去说些好话,想让她喜欢上他。

彼时她如何知道虞洛书是她的嫡亲哥哥?只是见得那青年温润如玉,眉目如画,又听闻他才华横溢,便悄然心动。

敬王府的明珠郡主,王府上下捧在掌心的女儿,平素行事不拘小节飞扬跋扈,爱上一个人时也变得怯懦胆小,不敢靠近了。偏生虞洛书知晓她是他的妹妹,待她便格外与众不同,于是这个天大的误会就这样延续了整整四年,直到燕鸣华给他下药,骗来太子妃的身份。

她的哥哥心性好,即使是被迫占了燕鸣华的清白,此前全无情意,成婚后也待她极好。可洛书哥哥的好,换来的却是燕鸣华杀人的毒药。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的洛书哥哥啊,父皇寄予厚望的南陈储君,诗文双绝的少年天才,就那样死在心术不正的枕边人肮脏的阴谋算计里。

是她对不起他和父皇母后,是她太蠢,太自以为是。

九月捂住眼睛,痛哭失声。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人推开,有个人快步走上前来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安慰,“怎么哭成这样,是做噩梦了吗?池鱼不怕,母妃在这。”

九月认出了她的声音,是她的“好母亲”,敬王妃,谢氏。将她宠上天,又摔下地的人,化成灰她都不会忘记。

但为什么谢氏自称“母妃”?敬王不是造反成功,早就登基了吗?她该自称本宫才对啊?

好在她并未疑惑多久,谢氏的话就为她解了惑,“母妃看那个什么报恩寺也是徒有其名,你一走进山门就晕倒了,睡了三天,可把母妃吓坏了。还好现在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报恩寺?这不是她及笄之前的事情吗?应该就发生在上巳曲水宴后一个月,她还在那里见了洛书哥哥第二面。可现在,谢氏却说她一进门就晕倒了,还睡了三天,难道过去十年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这怎么可能?

那些记忆如此真实,完全就是真正发生过的,但现在她所感知到的东西也的确皆非虚幻……这么说,难道真的是老天爷听见了她的祈求,允她重来一次吗?

见九月久久不回答,谢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池鱼,母妃问你呢,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母妃,放心吧,池鱼没事。”九月手忙脚乱地擦掉满脸泪痕,略带僵硬地喊出母妃二字,希望谢氏不要发现她的不对劲。

现在的她还没有得知身份,还是那个被敬王府上下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小郡主,任性、刁蛮、跋扈、喜欢撒娇,她不能在谢氏面前露出破绽,否则,以她现在的能力,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氏果然没有发现,如常抱了会才松开,“没事就好,出了这么多汗一定很难受吧,赶紧换身衣裳,母妃已经让人去知会厨房准备饭菜,等会乖乖吃了,知道吗?”

她身边四个大丫鬟,玉露、金风、桂枝、清光,还有替她管着饮冰居上下的朱嬷嬷,全都是谢氏安排在她身边的人,表面忠于她,实际却都是谢氏的帮凶。

九月一边在脑中思考如何不露异常地把这几个丫鬟婆子换了,一边佯装乖巧地应下谢氏的话。

听她应了,谢氏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朝身后道,“玉露、金风,过来为郡主更衣!”

“是。”两个丫鬟齐齐应声,金风去柜子里拿她的裙子,玉露过来代替谢氏扶着她。

九月心思一转,用娇娇的声音颐指气使,“本郡主要穿那套绣着玉兰花的粉裙子!”

如她所料,谢氏听到她这句话后似乎松了一口气,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还有力气指使人,看来当真没事了。”

“母妃!”九月眉头一拧,佯装生气。

这句母妃出口,她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噩梦里,她从未唤过谢氏一声娘亲,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母妃二字,因为这是谢氏要求的,可哪个娘亲不喜欢听孩子喊一声娘呢?除非,这个孩子不是她亲生的。

如今回头再看,其实她身份的问题早已有迹可循,是她被身边人的“宠溺”蒙了眼睛,才做出那等混账事来。

九月扭过头,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自恨,一眨眼又消失无踪。

“郡主可是要穿这一身?”金风找到了九月说的裙子,正抖开来给她看。

九月兴奋地点点头,“是,快拿过来吧。”

横跨十年心海沧桑,如今再叫她装十四岁女儿的姿态,实在有些难为她了,但为了不穿帮,她必须尽力掩饰。

金风拿着裙子走到床边,跟玉露一起为九月换上,再扶着她坐到梳妆镜前,梳了头,戴了首饰,一应都收拾好才作罢。

“母妃,池鱼这样穿好看吗?”九月努力回忆十年前与谢氏相处时的样子,虽然不大清晰,但现在蒙混过关已是足够。

谢氏闻言一笑,“池鱼穿什么都好看。”

她话语亲昵宠溺,可九月无法从她眼中找到真正属于母亲的温柔和爱意,纵使早有准备,还是免不了心底一痛。但她痛的并非谢氏虚假的宠爱,而是曾经没有眼力的自己。

于是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母妃喜欢池鱼吗?”而且语气中竟有一丝落寞。

没料到她会这样问的谢氏明显一愣,但神色马上恢复了正常,大约是以为她只是如往常一样在撒娇而已,“当然喜欢了。”

察觉到自己方才失态的九月不动声色补救,“池鱼也喜欢母妃,最喜欢母妃啦。”

谢氏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便传来了下人请示的声音。敬王府的中馈如今是谢氏在管,自然会有许多事情要找她拿主意,譬如王府的铺子田庄,抑或小厮婆子争吵这种家长里短。

“知道了,”谢氏端着声音回,转头揉了揉九月的发髻,安抚道,“母妃去处理事情,就不陪池鱼吃饭了,池鱼自己吃好吗?”

九月点头如捣蒜,“母妃去吧。”少女面上一脸不舍,心里却在呐喊快走吧快走吧,我马上就要装不下去了。

要她说,唱戏这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她这才干第一回就觉得心累,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嗯,你乖乖吃饭,不许挑食。”谢氏又揉了把她的头发,起身离开,九月福身送她,在玉露金风看不到的角度,扯了扯嘴角冷笑。

敬王妃娘娘,我是骗你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相反,我恨你恨得想拿刀杀了你。哦不,不止你,还有这座府邸里所有心怀不轨的人,都该为前世那场噩梦里,我死去的亲人陪葬。

“郡主,奴婢吩咐厨房上菜吧?”玉露试探着问。她知道自家小郡主心情不好,说话就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九月出神地看着谢氏离去的方向,密而长的睫毛掩住所有不欲人窥见的情绪,就像她仅仅只是因为母亲不陪自己吃饭而赌气一般。

“郡主?”这次是金风在问。

九月终于回过神,点头道,“去吧。”

玉露和金风如蒙大赦,提着裙子就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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