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和金风一走,九月便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原本半闭的木窗。
窗外,春日暖阳如流水倾泻,灿烂耀眼,仿佛能将翻涌于她心底的深沉恨意也悉数照亮。她呆呆地站了会,缓缓伸出手去,想握住一束阳光,就像刑场之上她想做却没能做的那样。
然而,终是不能得。
伸出去的右手攥得死紧,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有些疼,但正是这疼痛,无比直接地证明了她仍活着这件事。
如今她尚未及笄,她的亲人、朋友也应该都还好好地生活在这里。前世,是她负了他们的信任和爱,所以,这向天偷来的今生里,她会守护他们平安到老。
少女的目光暗如夤夜,又灼如炽火。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虞九月,既已打定主意,就请无所畏惧,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也别后退半步。
“郡主!饭菜已备好,请来用膳吧。”外间响起玉露的呼唤,九月收回手,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转身走到外间,在饭桌旁坐下,拾起筷子开始吃饭。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之前没闻到饭菜味还不觉得,等到一筷子进肚,才惊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端着瓷碗囫囵吞了两碗饭后,又将爱吃的菜扫了个干净,这才觉得算是吃饱了。
“郡主慢点儿吃,别急。”金风在一旁劝她,玉露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与金风一模一样。
九月莫名开始庆幸自己从小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女这点了,否则她像这样狼吞虎咽,还不得把身边的丫鬟吓一跳?
“吃饱了。”她连着打了两个嗝,觉得有些腹胀,又伸手揉了揉肚子,“你们把碗碟收拾一下,我坐着休息会,再去祖母那里请安。”
玉露金风领命,很快收拾好碗筷退了出去。
九月没有喊其他侍女进来,闭着眼一边消食一边思考。
她身边这四个一等丫鬟都是谢氏的人,只要她有一点不对,谢氏都能马上知道,这对她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所以,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培养自己的心腹,数量可以不多,但一定要绝对忠心。
不过……她要怎么找到忠于自己的人呢?
从外面买新人进府这条路显然是行不通的,太惹人怀疑了。目前来看,她只能先在饮冰居里找一两个能够信任的人,想办法提拔到身边来,再考虑如何换掉玉露等人的事。
饮冰居共有一个管事嬷嬷,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负责洒扫洗衣之类杂事的三等丫鬟数名,还有一个打理院中花木的嬷嬷。
虽然她上辈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玩,只有最后几年才开始插手敬王府的事务,但架不住她记性好,哪怕只见过一次的人,她也能记得清清楚楚。是以,她很容易就在脑中回忆起了她们的样子,接着一个一个筛选。
眼前的画面飞速变幻,最终停在一张怯怯的面容上。
记忆里,这个小丫鬟是院子里洗衣服的,似乎特别喜欢摆弄花草,连带着由她洗过的衣服,也总是蕴着些芬芳的花香味。
九月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架上的瓷瓶微微发愣。
她想起她是谁了。
在她作为罪人被关进大狱时,曾经有个自称是她侍女的姑娘为她送过饭。她那时已经知道一切,不再相信敬王府的任何人,自然也不相信这个姑娘,所以,她不仅打翻了饭盒,还将人骂了一通。
可这个送饭的姑娘什么也没说,收拾好饭盒走了,她转身时,九月觉得她可能抬手擦了擦眼泪。然后第二天,她又来了,依旧被盛怒的自己赶走。第三天,她还是准时出现在狱中,这一次,九月接过了她的饭盒,看见里面装的全是自己喜欢的菜。
这个姑娘为她送了五天的饭,就在她习惯于此的时候,对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与此同时,看守她的狱卒人数似乎突然增多了。
她当时觉得,对方不是敬王府的人,只是好心为自己送饭而已,狱中看守严密许多,她来不了也是情理之中。可今日再想,她才明白,原来这个姑娘真的是自己身边的人,而她的忽然消失,很有可能是被谢氏发现,丢了性命。
“如此大恩,要我如何还得清……”九月喃喃,含在眼角的泪倏地落下,在桌上晕开一片水渍。
那段所有人都想与她撇清关系的时光里,只有这个小丫鬟带着她爱吃的菜一次次来到她面前,而她却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
九月自嘲一笑,前世的她,眼睛到底是有多瞎,才会看不穿敬王府这些人的真面目,才会分不清谁待她是真心,谁又是假意?
“郡主,”耳畔遥遥响起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郡主你怎么哭了?”
九月瞬间回神,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痕,转头看向来人,“应该是刚刚站在窗前,眼里进了灰吧。”
玉露明显不太相信她的说法,但见自家郡主面色正常,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郡主是现在去朝晖堂吗?”
朝晖堂就是她“祖母”,老敬王妃的住处。
“嗯,”九月点点头,“对了,等会回来之后,把负责洗衣的丫鬟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需要找到那个给她送饭的小丫鬟,再把她培养成心腹。
金风疑惑,“是郡主的衣服没洗干净么?”
“不是,是衣服上有些奇怪的味道,我闻着不太舒服,所以刚才才会站在窗前吹风。”她故意把事情往坏了说,防止玉露和金风觉得她是想提拔人,出于私心从中作梗。
“奴婢可以先替郡主去问一问,郡主回来就能知道是谁了。”玉露自告奋勇。
九月眸光一冷,“没听清我的话么,我说我要亲自问。”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虽然年纪小,但拧眉冷脸时还是挺有威严感的,所以一遇到不愿意的事情时就这样看着对方,身边亲近的人都见过她这副表情,不会怀疑什么。
金风扯了扯玉露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话,“玉露姐姐也是想为郡主分忧,还请郡主勿怪。”
“为我分忧是好事,但替我做决定就是僭越了。”九月瞥了一眼似乎很委屈的玉露,“玉露留在饮冰居反思,金风和我一起去朝晖堂。”
这是她的另一招,离间计。
饮冰居四个大丫鬟虽然都听命于谢氏,但并不清楚彼此的身份。四人之间也不是没有矛盾,譬如玉露因为跟她性子相似,一度是四人里最受宠的,她去哪里都喜欢带着玉露而非旁人。金风、桂枝和清光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嫉妒,也总是暗暗跟她较劲。
现在,她摆出教训玉露的姿态,给这三个丫鬟往上爬的希望,就是想让她们跟玉露争,从而露出破绽,这就是她的机会。
届时,她只需编个“秘密”告诉其中一人,再暗示其他人她们之间有秘密这件事,存在于这四个人之间的猜疑和嫉妒就会爆发,将谢氏的安排统统毁掉。而她从头至尾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任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是,郡主。”话尾微微扬起,昭示着金风的好心情。
九月点点头,“走吧。”
金风得意地看了玉露一眼,转身跟着九月出了门。
玉露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两人的背影,藏在背后的左手紧紧握拳。
……
“祖母!祖母!”
老敬王妃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时候多半是在房中看书,所以九月便大大咧咧地喊了起来。朝晖堂里的丫鬟婆子对她的不拘礼节习以为常,连一个异样的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是池鱼丫头吗?”
屋内传出熟悉的声音,守门的侍女为九月撩起珠帘,她提裙踏进,不一会儿就蹿到了老敬王妃身边,无比自然地撒娇道,“祖母,孙女已经没事了,特地来给祖母瞧瞧,好叫祖母放心。”
这个时候的燕池鱼还是敬王府上下的掌心明珠,几乎所有人都宠着她纵着她,宠出她骄傲的性子,宠得她任性自私,不知深浅。她过去曾经为自己有这样的家庭而自豪,可现在看清一切,才知道过分的宠溺是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的。
不过嘛,她现在倒是能仗着他们做戏一般的宠溺,为自己谋些什么。
“你这臭丫头,睡了整整三天,叫我同你父王母妃担心到现在。”老敬王妃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骂。
九月抱着她的右手摇来摇去,“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祖母不用担心。”
跟在她身后的金风适时插嘴,“老夫人,郡主刚醒没多久,就说要来给您请安呢,可见郡主心里格外记挂老夫人。”
她说的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但这种奉承人的场面话,谁也不会去细究真相。
“是吗?”老敬王妃听了很高兴,“你这丫头,还算有良心,祖母我没白疼你一场。”
“那是!”九月小脸一扬,十分得意。
老敬王妃见她如此,笑得更开怀了。笑完,她挥手招来侍女,“焦尾,把我那支红宝石簪子拿来,给池鱼丫头戴着。”
“多谢祖母,祖母真好!”九月认认真真行了个礼,垂眸时,笑意却未至眼底。
焦尾很快拿着簪子回来,老敬王妃接过,亲手戴到了九月发间,端详片刻后点头道,“嗯,不错,果然衬你。”
“祖母的簪子自然是好看的。”初初醒来时的不适应已经消失,现在的九月撒起娇来简直得心应手,怎么说她也这样活了七八年,演演原来的自己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老敬王妃睨她一眼,“祖母怎么觉得,你这丫头来我这不是为了让我放心,而是讨赏来了?”
“祖母!看破不说破嘛。”
“好,”老敬王妃拍拍她肩膀,“去吧,晚上记得跟鸣华丫头一起来朝晖堂陪祖母吃饭。”
九月却蓦地愣住了。
鸣华,燕鸣华,她的“姐姐”,前世给洛书哥哥下药,用自己的名声换来太子妃之位的燕鸣华。
“丫头,你怎么了?在想什么?”见九月半天没反应,老敬王妃有些奇怪。
“啊,没什么。”九月小幅度地甩甩头,把杂念都清空。
她总会见到这些前世的故人的,或友或敌,或善或恶,若每一个她都要如此愣上一愣,还要不要活了?
老敬王妃观察了一会她的表情,终于放了心,“好了,快回去吧,你刚刚醒来,多休息休息。倘若不想管院里的事情,扔给朱嬷嬷就是了,不必费心。”
九月乖巧地点点头,行礼告退,出了朝晖堂。
金风一直跟在她身后,也就没有看见她踏出院门后瞬间结冰的眼神。
前世,老敬王妃也是这样跟她说的,不想管事便不管,不想学琴便不学,不想读书便不读,于是她变成了不学无术的娇纵小姐,与精通琴棋书画的燕鸣华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都贵族圈里长久不衰的话题之一就是讨论她和燕鸣华为什么出自同一个母亲,却有如此之大的差异。
九月无声冷笑,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敬王府需要她这样一个纨绔郡主,去衬燕鸣华的出色,去牵绊陈都所有人的目光,好为他们暗中的筹谋争取时间。
她跟燕鸣华,一个是皇室血脉,一个是敬王妃血脉,会选谁来牺牲,甚至都不能成为一个问题。
谢氏和老敬王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着宠溺的旗号将她教成前世那个模样。但今生,她不能给她们这个机会了。她要练琴读书,要骑马练武,还要学习如何打理家事,她要成为她本应该成为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大家小姐会学的,她说要学,不会引人怀疑,而且,她还有一个现成的好借口能用——她有了喜欢的人。
都说爱上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自卑,她由此才想学习,再正常不过。
反正现在,敬王府是绝对不会撕破他们的面具的,那么,她所拥有的宠爱就成了她往前走的资本。
少女的眸光慢慢解冻,直至重新化为清透湖水。
慢慢来,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培养自己的力量,这一次,就让她的敌人试试,自己身边卧了条会咬人的毒蛇,是什么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