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带着金风回到饮冰居时,玉露已经依言叫来了负责洗衣的所有丫鬟,一共六个,都穿着款式相近的粗布衣裳,分成两行站在院中,低着头听玉露训话。原本最爱跟着玉露的桂枝和清光不知道去哪了,她都醒了这么久,还未见到她们。
眼尖的玉露老远就看见了一身粉衣的九月,马上停下正在说的话,喊道,“郡主。”
九月对着她点头示意,快步走到院中,受了六个丫鬟一礼后才施施然道,“把头抬起来,我有话要问。”
六个丫鬟眼观鼻,鼻观心,竟然没有一个敢抬头。玉露和金风本想训斥几句,想到此前九月的话,又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一片沉默里,九月咳嗽两声,解释道,“不是要罚你们,都把头抬起来。”
她这样一说,六个丫鬟才听话地抬起了头。九月一一扫过,果然看见了那张比记忆中的容颜年轻十岁的脸,心下不由一松,但还是做出严肃的样子道,“我今日穿衣时发觉衣服上有些气味,像花香,所以来问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花香二字出口,九月注意到那个丫鬟被刺到一般抖了抖,下意识退了半步。
就在九月以为她不会主动承认,自己要另想借口的时候,她突然上前跪了下来,“郡主恕罪,应该是奴婢不小心沾上去的。”
“你这是做什么?”九月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去扶,“我说了不罚你们,快起来。”
她莫名有些伤心,这样一个怕受罚的小丫鬟,却在十年后冒着生命危险给她送饭,而她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过……想到这里,她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道,“奴婢秋期。”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倒是个好名字,只是悲了些。”九月沉吟片刻,“这首词的下一句是‘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你以后就叫锦楼吧,听着意思好。”
锦楼一喜,下意识想跪,却被九月牢牢扶住,“站着别动,问你几句话,老实回答就好。”
“是,郡主。”
确定她不会跪了之后,九月松开手,温声问道,“为何你洗的衣物会沾上花香?”
她这样一问,锦楼又紧张起来,“回郡主,奴婢空闲时喜欢摆弄花草,也许是手上不小心沾到花香了,求郡主恕罪,奴婢下次一定仔细净手,不会再把花香沾到衣服上。”
“无妨,我不会罚你。”九月安抚了一句,而后话题一转,“你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的?”
“奴婢是外头买的,今年年初刚入府。”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可不信敬王府的家生子会有帮她的念头。
“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玉露和金风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样的疑惑: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回郡主,奴婢的父母早已去世了,家中只有一个姐姐,如今借住在亲戚家。”
九月眼睛一亮。锦楼还有一个姐姐的话,岂非正中下怀?真可谓是打瞌睡送枕头的巧事。
“你姐姐今年几岁了?”她努力平静地问。
锦楼似乎猜到了她的意思,脸上喜悦之色难掩,“比奴婢大两岁。”
她说完又有些担心,因为她姐姐已经十四了,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初就是因为年纪的问题,牙婆才挑了她而非她姐姐。
不过九月倒是很满意,“让她来替你现在的位置,身契诸事我会让朱嬷嬷去办,明天我要看到她在我院子里做事,知道吗?”后半句是对玉露和金风说的,她故意加重了语气,警告她们不许给她出幺蛾子。
“哦对了,入府的丫鬟都要改名字。嗯,你姐姐就改叫锦亭吧,亭台楼阁,一听就和你是姐妹。”
锦楼听她没说自己的去处,呆愣愣地问,“那,那奴婢呢?”
小丫头茫然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九月看着她笑起来,“你别紧张,既然你喜欢花草,就和吴嬷嬷一起管花木吧,她一个人也挺累的。除此之外,你还要每天挑些好看的花枝,剪下来打理好,放进我房间。”
“记住,每天都要,而且中间不许经手任何人。”她强调。
玉露和金风闻言齐齐一愣。郡主这话的意思,是允许锦楼一个三等丫鬟进她房间?郡主今天是怎么了?她平素虽然不苛责下人,却也不会多看这些三等丫鬟一眼啊?
然而九月接下来的话更让她们紧张,“要是做得好,我就升你做二等丫鬟。”
“谢郡主!奴婢一定好好做事!”锦楼激动地跪下道谢,这次九月没拦着,毕竟她现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自己对锦楼的特殊,否则谢氏那里过不去。
“好,你们都下去吧。锦楼,我说的事情从明天开始。”
“是,郡主。”六人行礼告退。
锦楼走在最后,背影熟悉而陌生,恍惚中竟与十年后转身拭泪的人重合。
九月压下心头涌出的伤感,眸中光影明灭,看不到底。
她在所有人面前给了锦楼升二等丫鬟的可能,收买人心是一方面,想试试锦楼的本事和心性也是目的之一。
饮冰居这么多三等丫鬟,只有锦楼突然受到主子的提拔,因此,旁人的嫉妒和为难会接踵而至,她会面对无法想象的压力。如果锦楼连这关都过不去的话,是没办法替她做事的。
而谢氏那头听闻她这样做之后,一定会派人收买锦楼,要是锦楼不能保持对她的忠心的话,她同样不能放心用。
当然,最重要的是,饮冰居的格局安静太久了,需要一个人来刺激刺激——这也是她的最后一重意图,即用锦楼来威胁四个一等丫鬟的地位,迫使她们为了争斗自乱阵脚。
三等丫鬟可以升为二等,二等丫鬟也可以升为一等,这就是她暗示玉露四人的事。
谢氏一定想不到,她分别与四个丫鬟联系,本意是为了更好地保密,可对重活一世的九月来说,这不仅不是秘密,还成了可被利用的破绽。
想到这里,九月的心情瞬间就由阴转晴了,“天气甚好,在外头坐坐晒会太阳吧。玉露,去端个凳子出来。”她转头吩咐,唇边笑意一如往昔。
“是,郡主。”玉露连忙应声,回屋去拿凳子了。
九月走到院中,很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后,才想起刚刚忘记问的事情,“桂枝和清光去哪了?怎么没看见她们?”
金风跟在她身后,闻言便道,“是明华郡主要晒书,人手不够,来饮冰居借人,桂枝和清光主动去帮忙的。”
燕鸣华在老敬王妃的几个孙女中行一,原本该称大小姐,但因为她与燕池鱼一样,有郡主封号,所以敬王府的下人一般都称她明华郡主而非大小姐。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九月已经不像在朝晖堂里那样激动了,只不咸不淡地问,“那你们怎么没去?”
“回郡主的话,明华郡主身边的璎珞姐姐来的时候,郡主还未醒,奴婢想着,万一郡主醒了,身边没人照顾怎么办。所以并未答应前去帮忙。”
九月似笑非笑,“玉露也是这个想法?”
金风隐隐觉得不对,但还是点了头,“是,玉露姐姐也是这么说的。”
“不错,等会你和玉露在本郡主的首饰盒里各挑一支簪子吧,赏你们的。”九月大方地给了赏,心里却在冷笑。
真当她看不出来么?桂枝和清光绝对是被玉露和金风联手推走的,而不是她们主动要去。现在见她问起来,就先下手为强地给她们安一个不顾主子安危,胳膊肘往外拐的罪名,磨掉她对这两个丫鬟的信任。
九月虽然知道身边四个丫鬟一直在明争暗斗,但也没想过竟到了在她面前编排别人的地步。好在这对九月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她就顺势而为,照金风话里话外的暗示走了。
“谢郡主赏!”端着凳子出来的玉露正听到九月说要赏她的话,立刻喜笑颜开,先前被训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脚步轻快地放好凳子,“郡主请坐。”
九月提裙坐下,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铺开,雅致的白玉兰次第绽放,在阳光的照耀下美得不可方物。
金风忍不住感叹,“郡主这身裙子可真好看——诶哟,玉露姐姐你打我做什么?”她捂着脑袋抱怨。
“你傻呀,是郡主好看,才衬得裙子好看。”玉露义正辞严地说完,偷偷瞥了眼九月,眸中流露出几分讨好意味来。
九月忽然有些恍惚。她身边这些人,永远站在她这边为她说话,若不是当时亲耳听到谢氏承认,她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玉露四人竟然背叛了自己。
但这件事也实在怪不得她,毕竟,谁能想到,今日说着“郡主好看,才衬得裙子好看”的玉露,和十年后一把甩掉她的手,骂她肮脏丑陋的人,会是同一个呢?
她还记得那时候,金风就像现在这样站在玉露身边,趾高气扬地看着落魄的她,眼里满是嫌弃和不屑。而桂枝和清光,早已在燕鸣华出事后,被要去补了空缺,大概连饮冰居的门朝哪边开都忘了。
多可笑。她曾经天真地相信人心坚定,一如尾生抱柱至死不渝。可身边人的背叛和出卖给了她当头一棒,然后她才悟得,原来人心也可以摇摆如墙头绿草,一阵风过就倒了。
诚然,人都希望向上爬,这是最鲜血淋漓的人性,她无权也无法阻止她们这样做。只是,这重来的一世里,她绝不会再对她们付出那样无条件的信任了。
因为不值得。
脑中诸般思虑,其实只在一瞬。一瞬之后,九月又变回了那个单纯的小郡主,“就你嘴甜。”
“奴婢说的是实话!”玉露没发现九月身上陡然出现又消失的阴沉气息,依旧如往常那样笑着分辩。
九月也笑起来,如雪肌肤在阳光下更胜美玉,不染纤尘。
两个丫鬟一时竟然看呆了眼,直到九月察觉到她们的目光,轻咳几声,“怎么了?”
“郡,郡主笑起来可真好看,比明华郡主还好看呢。”
九月知她是故意拿自己与燕鸣华比较,也不说破,只笑道,“你们去屋里拿两个小凳出来,与我一起坐坐吧,站着多累。”
她一直记着,陈都的四月总是早晚太冷,正午太热,一天之中最舒服的时段,就是过午之后,日头逐渐西沉的两个时辰,也就是现在。
“是!”两个丫鬟喜出望外地应下,一前一后转身回屋。
“玉露姐姐,你觉不觉得,郡主醒来以后,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金风见离九月远了,压低声音同玉露咬耳朵。
“有么?”刚挨过训的玉露完全不觉得自家郡主有什么变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讲理又任性。
听到玉露不同意自己的观点,金风的语调不由扬了起来,“郡主听到桂枝和清光在明华郡主的云琼苑时竟然没生气,方才还叫你我一同坐下,这还不够说明她变了吗?”
若说九月对锦楼的态度不同寻常,那她口中的这两件事,简直是不寻常中的不寻常了。
“叫你坐还不好?”玉露戳了戳金风的额头,“至于桂枝和清光,这两个小妮子一天到晚都寻思着怎么离开饮冰居。郡主以前不是拦过好几回么?大约现在不想拦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金风还想说些什么,玉露却打断了她,“郡主睡了三天,一醒来就哭成那样,指不定是因为做了什么噩梦还没缓过劲儿来,喜怒无常也是有的,你胡乱担心些什么?”
说到喜怒无常四个字的时候,玉露微微咬了咬牙。
“这倒也是。”金风点点头,不再说这事,与玉露一人拿上一个小凳,转身回到院中,并排坐在九月身后一射之地。
阖眸假寐的九月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只仰头迎接热烈的阳光,仿佛这样就能洗净她满身的罪孽,杀死深藏于她灵魂深处的黑暗。
饮冰居里一片安宁,只有悦耳的鸟鸣声零星响起。
她想,故事就从今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