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闻馆里和卫绮龄、叶梦溪一起学了几日之后,九月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活泼了起来,一扫刚刚醒来那两日的颓靡。
她感觉得出来,她们两个是从心底里对她好的,完全不似前世今生的敬王府众人。后者的“宠爱”不是藏着目的,就是夹杂算计,那样伪装出来的亲近,与两颗真挚而美好的心相比,较云泥之别亦更甚。
跟这两个性子开朗的姑娘玩久了,九月心里那点阴郁散去不少,连带着对燕鸣华的态度都好了很多。不过,她最近的转变,倒是叫老敬王妃和谢氏都惊了一惊。是以某日早上,两院小辈请安后,老敬王妃把她留在朝晖堂里盘问了半晌。
九月随便扯了个先生教导一家姐妹需和睦相处的借口,勉强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毕竟她总不可能告诉老敬王妃,她心情好是因为捏住了燕鸣华的把柄,还想耍手段把她的丑事曝光吧?这话要是说出去了,先死的人一定是她。
她说完后,她们二人神态未明,不晓得信了没有。不过信不信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她并未承认任何事,她们根本没理由找她的麻烦。
至于试探么……
“郡主,奴婢听闻博闻馆里的先生俱是好风姿,郡主既然见过,可否说予奴婢听听?”金风近日在九月的设计下“很是得脸”,与她说话时便也多了几分底气。
九月懒洋洋地摊在椅子上,闻言闲闲一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既是这个名字,有此想法也无可厚非。”
“郡主!”金风听懂了她的暗示,急得跺脚,脸也红了。
少女伸了个懒腰,坐直后掰着手指道,“教琴艺的乌先生,教楚辞的林先生,唔,还有教马术的高先生,这三位先生是最年轻的,生得也好看。可惜林先生和高先生都已娶妻,本郡主是没机会了。”
她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因为无论是她还是金风,都知道她是绝对不可能嫁给一个教书先生的。
“那,乌先生呢?”金风的眼神闪了闪,装作无意地追问。
九月摇摇头,“我不喜欢乌先生。”
“为何?”这句倒单纯是金风自己好奇,并非谢氏嘱托。
“我第一次去琴房上课时,选了绕梁琴,乌先生却让我换一把琴,因为他觉得我弹不了绕梁。”九月露出恶狠狠的神情,咬牙切齿道,“他既然看不起我,我为什么要喜欢?我恨不得连他的课也不去上!”
金风立刻跟她同仇敌忾,“那个什么乌先生,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郡主?明明是郡主看不起他!”
这话说得倒没错,她还真的看不起这个乌铭嗣。当个教习先生便好好当,他却与自己的学生私通。私通就罢了,反正他们男未婚女未嫁,若是最后明媒正娶,影响也不大。偏偏他睡的是个绝不可能嫁给他的人,这不是平白毁人一生么?
诚然她不是在为燕鸣华打抱不平,毕竟这个明华郡主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却与乌铭嗣的行为令人不齿没有关系。
九月满意地点头,“我的丫鬟,果然向着我说话,很好。”
金风一愣,觉得自己似乎在九月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但又好像仅仅只是夸了她而已。
就在这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看见她便一愣,“郡主?您怎么在……”
是抱着花瓶的锦楼。
“今日是博闻馆休沐日,不用去上学。”九月一看就知道她要问什么,先她一步解释了。
锦楼便笑起来,样子有些腼腆,“往常奴婢拿着花进来时,郡主都已经上学去了,是以方才有些不习惯。”
“今日折了什么花?拿来看看。”九月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锦楼手里的花瓶。然而,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锦楼故意失手,在自己拿稳花瓶之前,把它掉到了地上。
锦楼这是什么意思?
“郡主恕罪!奴婢马上收拾干净!”锦楼一脸懊恼,蹲下去收拾碎瓷片。
旁边的金风柳眉一竖,开始教训她,“毛手毛脚,怎么做事的?若是伤着郡主了,你担待得起吗!”
九月怔了一瞬,低头去看蹲在地上捡拾瓷片的锦楼,忽然笑了,“金风,去跟库房的人说一声,叫他们多拿几个瓷瓶过来,院里的丫鬟一个个都手滑,我怕不够碎的。”
“啊?”
“现在去。”九月冷了脸。
金风不解其意,但还是福身退下,去库房了。
“郡主,奴婢有话要跟郡主说。”金风一走,锦楼立刻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九月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傻丫头,地上全是瓷片你也敢跪?赶紧起来,可伤着哪了吗?”
她方才低头,发现锦楼收拾瓷片的动作极慢无比,便猜到她有话要与自己说,但又顾忌金风在场,不便开口。因此,她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十分正常把金风支走。
“郡主……”锦楼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就知道,她没有信错人。
九月抖了抖她的裙子,确认上头没沾着碎瓷片了,才正色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锦楼揉了揉眼睛,咬牙开口,“奴婢的姐姐要害郡主。”
锦亭要害她?九月脑中瞬间闪过朱嬷嬷的身影,前几日的怀疑顿时有了印证。
“怎么害?”她的声音无比镇定。
锦楼看她不是很惊讶的样子,下意识就觉得,郡主早就知道自己姐姐的事了,心里不由得充满歉意。因为她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现锦亭要对郡主动手了,但之前,她只是阻止自己的姐姐这么做,并未把事情告诉郡主。也就是这一次,锦亭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分了,她才决定来找郡主坦白。
可若是郡主早就知道,却一直没有说,还对她这么好……她何德何能,被主子如此照顾?
锦楼暗暗决定,今后要一直追随郡主,来报答她对自己的信任。
很多年以后,重新与身边人说起旧事的九月才知道锦楼此时的想法,顿时哭笑不得。说来也是,谁能想到一份生死相托的忠诚的起始,是来自于这样一个美丽的误会呢?可某种意义上,锦楼其实没有误会九月,因为九月的确对她有着绝对的信任,那是真正从生与死里生出的信任。
“回郡主,奴婢早些年曾经跟着村里的大夫学过一点医术,因此认得几样药材。方才,锦亭姐姐在奴婢拿着花过来时,非要摸一摸花瓣。奴婢记得郡主的嘱托,不让锦亭姐姐碰花。她不依,硬是摸了一下。”
锦楼拿起落在地上的花,“锦亭姐姐走后,奴婢没有直接把花拿进来,而是仔细闻了闻,发现花香里多了一种味道。郡主不认识药材,可能闻不出来,但奴婢知道,那是麝香。”
“麝香是常用的香料,亦可以用来治病,但女子如果长期嗅闻麝香,就会无法生育。”
九月恍然,“所以你故意失手摔了花瓶,就是不想让这瓶花放在我房里,对吗?”
“是。”锦楼点头,倏尔又露出些犹豫。
“怎么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九月温声问道。
锦楼看了看外面,确认没有人在偷听后才道,“郡主,朱嬷嬷前几日来找过我,说要我帮王妃娘娘看着郡主,但我没有答应。”
九月猛地意识到,她以为的不惊动,其实已是惊动了。她没有提锦楼的等,却还是没能掩住锦楼这个人。好在锦楼忠心,没有像锦亭那样为人所用,但要是锦楼有二心呢?她这样不坚决的行为,岂非自己给自己留了让别人钻的空子?
“锦楼,”她急急打断,“我今天就把你提成二等丫鬟,吃过午饭后,我会让朱嬷嬷去找你,一切手续都要全,不可留下话柄。”
锦楼不解,“郡主为何……?”
“是你没有答应,朱嬷嬷才去找的锦亭?”九月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继续问朱嬷嬷。
“应该是吧……其实,锦亭姐姐很早之前就想在郡主的衣服上涂这些东西了,但碰巧被奴婢撞见,拦了下来。奴婢想着,姐姐没有伤到郡主,便没有与郡主说明。没想到,姐姐还是不死心,竟然又想在花上动手脚。”
锦楼说着又要跪,“都怪奴婢没有一早告诉郡主,还请郡主治奴婢知情不报之罪。”
九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你从头到尾都在护着我,何罪之有?”无论锦楼忠不忠心,至少她始终善良,亦记恩,这种品质在后院里是极难得的,自己没有看错人。
“那郡主……锦亭姐姐要怎么办?”锦楼小声问道。
九月眸光冷了冷,一瞬间又柔下来,“平时你替我多看着点就是,别拦着她,也别告诉她我知道了。你的花依旧每日送来,我不去博闻馆的时候会找借口出门,晚上回来之后,我会把花处理掉。既然这东西对女子不好,你也不要多碰。”
“还有,饮冰居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一个都不要信。如果听到她们说了什么,不要搭话,找机会来告诉我。你现在是二等丫鬟,可以进我的房间,等再过一段时间,我找机会让你做一等丫鬟。到时候就由你跟着我出门,知道了吗?”
九月细细嘱咐,竟有几分像姐姐对妹妹一般——锦楼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连连暗骂自己僭越,面上神色越发恭敬起来。
“奴婢记住了,定不负郡主所托。”
一开始朱嬷嬷来找她时,她就察觉到了王妃和郡主恐怕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关系好这件事,而郡主刚才叫她不要信饮冰居里其他人的话,更是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测。
可是王妃和郡主不是亲生母女吗?怎么会有亲生母亲监视女儿,收买女儿院里的下人这种事呢?若说是王妃控制欲强也能说得过去,可锦亭接到的分明是害郡主的命令。
好端端的,王妃为什么要害郡主?还是用麝香这么卑劣的手段。
而且,看郡主的样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要害自己,但她却不难过也不伤心。难道,是因为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回,她已经对王妃失望了吗?
锦楼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什么王府密辛,连忙停下跑得没边的思绪,重新冷静下来。
“好,你下去吧。”九月对她的不问很满意。
锦楼刚要行礼退下,一低头看见了满地碎瓷,便失笑道,“郡主,奴婢将这些收拾了再走吧。”
九月也笑了,点头道,“你小心手。”
锦楼很快就收拾好了碎瓷片,用手帕装着,准备出门丢了。她前脚刚走,被支去库房的金风后脚就急匆匆地回来了,手里抱着两个不大不小的白瓷瓶,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丫鬟,亦是一手一个瓷瓶。
“郡主,奴婢回来了,这么多瓷瓶可够了?”金风气喘吁吁地问。
九月扶额,叫她多拿几个,也不必拿这么多吧?她房间哪里放得下六个瓷瓶?
“够了够了,你们把瓷瓶放地上就可以了。”她指挥跟着金风前来的两个丫鬟,看她们小心翼翼放下瓷瓶,便道,“好,你们下去吧。金风,你跑一趟也累了,去喝口水休息休息吧。我叫桂枝和清光来伺候就是。”
金风摆放瓷瓶的动作一滞,“是,郡主。”话落,她便转身朝外走,不想却与人撞了个满怀,心里的烦躁瞬间转化为怒意,“谁啊!走路没长眼吗!”
“金风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走得太急了。”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小丫鬟连忙道歉,九月看了一眼,似乎是二等丫鬟里的知秋。这可巧了,她正嫌没有借口让锦楼升等,这不,借口来了。
“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说吧,何事?”
知秋连忙走到她面前,“沐王府小郡主及笄,给王府递了帖子,王妃遣人来问郡主去不去。”
沐王府小郡主?
眼前浮现出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庞,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而这些,即将在这场及笄宴后尽数毁去。
九月默了默,道,“你去回禀母妃,就说我会准时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