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得了令就和金风一起离开了,但九月并未叫其他人进来伺候,而是看着地上发愣。
南陈有四大王府,分别是敬王府,沐王府,平王府和康王府。前两个是异姓王,各掌十万兵权。后两个是皇族,是她父皇的四叔和六叔。
现在的沐王爷与皇室,或者说她父皇的关系十分不错,据说时常进宫聊天。如果一切都在正轨的话,敬王府谋反时,沐王府会成为皇室的护卫者,虞氏的天下便没那么容易被夺。
可事情,就是从这场及笄礼开始失控的。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沐王府这位晚宁郡主,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被发现与自己的表哥许成贤睡在一起,清誉全毁。醒来的第二日,受不住外人议论的她用一把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得知噩耗的沐王妃当场呕了血,一昏就是两天。沐王世子沐章为母亲和妹妹不平,找上许成贤算账,却失手打死了人。陈都百姓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他为许成贤偿命,皇上有心相救,可又身不由己,最后只能听任刑部判了死刑。
可怜沐王和王妃,一生仅有两子一女,却因此事失掉其二,剩下的二公子沐州还是个断袖,几乎等于绝后。于是,由侧室扶正的沐老王妃就用这个理由,逼王爷将爵位让给她的儿子。
那时候没人想到,十年之后,这位新的沐王爷和他的十万兵权,将会成为敬王府谋反的两大助力之一。
九月闭了闭眼。
她曾经一度以为这件事情只是单纯的沐王府内斗而已,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在狱中,听见燕鸣华亲口承认,沐晚宁的事是谢氏与沐老王妃合谋做的。
她们指使丫鬟泼湿沐晚宁的裙子,让她不得不离开去换衣服,而那个换衣服的房间里点了掺着药的香,等许成贤到的时候,她早已神志模糊,无力反抗。
这整个计划里,沐老王妃负责安排丫鬟,谢氏则出了一种药。药的名字叫做胜却人间,与她丫鬟的名字一样,都出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句词。
呵……胜却人间么?
少女睁开眼睛,清亮的眸中一瞬生出千刀万剑。
你们做梦。
……
四月十八,沐晚宁笄礼当日。
从马车上走下来,站到沐王府门口时,九月有些恍惚。眼前繁华热闹的景象,渐渐与沐晚宁和沐章相继出事后的门庭冷落重合,让她生出种时空错乱的迷幻感,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所幸,在谢氏发现不对前,青若的声音打断了九月的思绪,“我是敬王妃娘娘的侍女,这是我们王府的帖子,还请过目。”
门房的小厮看过帖子,确认礼单后,十分恭敬地请她们入府。
九月跟在谢氏和燕鸣华身后,第三个踏上代步的马车。等三人的侍女也上车时,她已经收起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重新变回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女模样。
马车很快便穿过半个沐王府到了女宾所在的小花园。
这处花园布置的错落有致,花朵的颜色搭配亦是赏心悦目,在陈都十分有名,据说来过的人都念念不忘赞不绝口。
“谢姐姐,你们终于来了,可教我好等。”沐王妃看到她们,热情地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沐晚宁。
九月低着头,嘴角泛起一丝嘲意。沐王妃把谢氏当姐妹,谢氏却串通沐老王妃,一心想着把她夫君从爵位上赶下去,连那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
她这样想着,看向沐王妃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惜。
沐王妃对九月的异样浑然不觉,其时她正笑着伸手,把沐晚宁拉到身前,为她挨个介绍,“来,晚宁,这是你谢姑姑,鸣华姐姐,池鱼妹妹。”
“晚宁见过姑姑,鸣华姐姐,池鱼妹妹。”沐晚宁虽然害羞,但骨子里的修养在那,闻言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给三人见了礼。
“好孩子,”谢氏满脸笑意,褪下手腕上的玉镯,亲自戴到沐晚宁腕间,嘴上道,“晚宁丫头叫我一声姑姑,我也不能失了礼数,这个镯子就当见面礼吧。”
那玉镯水头极好,玉白底上一丝杂色也无,戴在腕间微微生凉,十分舒适,惹得沐晚宁爱不释手,“谢谢姑姑!”她的笑声宛如银铃,脆生生响起,满是少女的活泼与天真,极好听。
谢氏就道,“晚宁丫头喜欢就好。”说完,她也推了推燕鸣华和九月,“来给沐姑姑和晚宁见礼。”
两人便上前一步,各自见了礼。
“鸣华丫头我见过,池鱼丫头却是第一次见。”沐王妃笑着看向九月,抬手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支簪子,比着插进了九月发间,“我这支雀簪恰好与你今日的衣裙同色,便作见面礼吧。”
“多谢姑姑。”九月笑着一礼,心里却已翻起惊涛。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沐王妃送给自己的紫玉雀簪,乃是她与沐王爷成婚之时,宫里赏下来的东西。可前世她来沐王府时,沐王妃送给她的见面礼不是这支簪子,而是与谢氏相同的玉镯。她当时没掩饰住嫌弃的神情,还惹得沐王妃很是不悦。
“这簪子不是御赐之物么?妹妹也舍得送给池鱼丫头?”谢氏也认了出来,情绪莫测地问。
沐王妃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家这小丫头生得可爱,水灵灵的,我喜欢得紧。不过一支簪子罢了,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舍不得的。”
九月一愣,立时明白了差异产生的原因。
前世的今天,她正在跟燕鸣华闹别扭,来赴宴时也是一副不高兴的神情,沐王妃自然不会喜欢她,见面礼送得寻常也没什么奇怪。但今生,知道一切的她天生就对沐王妃有好感,大约是沐王妃感觉到了她的亲近,才会送她这支簪子吧。
“我自小就娇养着这丫头,如今你也喜欢,我看呀,她的尾巴很快就要翘到天上去了!”谢氏在九月的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眸中阴鸷一闪而过,无人察觉。
九月心里抵触,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撒娇,“母妃做什么打我,疼!”
沐王妃却笑得开怀,“女儿自然是要娇养的,”她揉了揉沐晚宁的头,眼神里尽是宠爱,“我对我们家晚宁,不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么?”
“王妃姑姑,鸣华有些饿了,不知……”燕鸣华原本就对九月收到了紫玉簪不满,又听沐王妃一而再地说谢氏娇宠九月,不由得心生嫉妒,出言转移话题。
“你看我,说起话来便忘了时辰。”沐王妃歉意一笑,“晚宁,带鸣华姐姐和池鱼妹妹去那边的亭子里吧,那里有准备好的茶点。离开宴还有段时间,你们先垫垫肚子。”
“是,娘亲。”沐晚宁应下,转头就抱上了九月的胳膊,笑眯眯地开口,“走吧,我带你们去,我家的茶点可好吃了,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九月有些不太适应,但到底没有推开沐晚宁。向谢氏和沐王妃告退后,她和燕鸣华便跟着沐晚宁往亭子那边走。
“池鱼!”三人还未走进凉亭,卫绮龄的呼唤就传到了九月耳朵里。
九月应声看去,只见红衣少女神色飞扬,提着裙子,几步便跑到她面前,“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说完又看到旁边抱着九月胳膊不撒手的沐晚宁,登时起了逗弄的心思,“小晚宁,这个妹妹呢,是我看上的人,所以你不可以抱她的手哦。”
她说得振振有词,还真把沐晚宁唬住了,“啊?为什么啊?”
“你别理她,她逗你玩的。”九月哭笑不得,一边抽手一边解释。
“绮龄姐姐就知道欺负我,太坏了,晚宁不喜欢你了,哼!”抱怨完,沐晚宁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沐王府的侍女匆匆赶来,说是时辰快到了,要她去准备笄礼。
九月心里一紧,本想开口询问是否能跟着去,可话还未出口,就听沐晚宁自己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这样说,九月也不好开口要求一起去,只能答应下来,“好,那你快点回来。”
“嗯嗯,”沐晚宁连连点头,“我会的。”
看她走远,九月也随卫绮龄一起往凉亭那边去。
“对了池鱼,燕鸣华呢?”卫绮龄像是才注意到方才来的人里还有个燕鸣华。
九月心知她是故意无视燕鸣华的,不由失笑,“我们方才理都没理她,她当然是自己找相熟的人说话去了。”说完,她往凉亭里看去,果然看见燕鸣华和虞安宁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粉衣少女坐在一起。
“那是谁?”
卫绮龄顺着九月的目光看去,“沐王府的表小姐,姓许,叫成梦。”她顿了顿,“我总觉得她眼睛里不太干净,一会儿她要是看见你了,你客气一点就行,不要亲近她。”
许成梦……是许成贤的妹妹么?
恨屋及乌,她对许成贤没什么好感,自然也不会对这个许成梦有什么亲近的念头。此时听卫绮龄这样说,就更加讨厌。
“好,我听你的。”
两人走进亭子,随意选了个与燕鸣华她们不在一起的地方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聊天。
九月吃了口玫瑰酥,才知道沐晚宁说沐王府的茶点好吃,并非自卖自夸。这酥饼做成了玫瑰花瓣的样子,咬下去唇齿留香,甜而不腻,比之陈都最有名的飘香楼亦不遑多让,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卫绮龄也很是喜欢,吃完一个之后连连赞叹,“这里头放了什么,竟然如此好吃,嗯……好像有一点点酒味?”
酒味?
“听说里头加了一种叫做玉露的酒,不过这酒是果酒,不醉人的。”同桌的蓝衣少女笑道。
九月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这酒叫做玉露?”
“是啊,这名字还挺好听的。”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为什么沐晚宁明明是和侍女一起进房间的,最后她出了事,侍女却安然无恙?
那是因为,沐晚宁吃了掺着玉露酒的糕点,而侍女没有。
香是金风,酒是玉露。这两样东西遇到一起,才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的目光渐渐冷下来,面上却仍然带着笑意,“我今日带来的侍女也叫玉露,还真是巧。”
蓝衣少女不疑有他,“这么巧?”她开玩笑一般道,“看来你与沐王府实在很有缘呀。”
九月点点头,却不再碰桌上的糕点了。她的计划是在沐晚宁离开去换衣服时跟着一起去,然后光明正大地让玉露扶走沐晚宁,自然不能再吃这酥饼,否则,她们两个都倒在房间里,玉露肯定会先照顾自己,沐晚宁还是躲不过这一劫。
“怎么了?不喜欢吗?”卫绮龄敏锐地注意到她不吃了,便低声问道。
“我不能沾酒,身上会痒。”九月胡扯了一个理由,偏她眼神真挚,任谁也看不出她在乱说。
卫绮龄顿时露出可惜的神色,“你不能喝酒啊,我还想着过一阵子约你来我家陪我喝酒呢。”
“我母妃要是知道你约我去喝酒,铁定不会放我出门的。”九月笑道。
“也是,毕竟你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妹妹嘛……”卫绮龄挑眉,“以后,就由姐姐我罩着你啦!”
红衣少女一手拿着糕饼,一手端着茶杯,谈笑间神色飞扬,一如九月记忆中的那些年岁里,她与她骑马射箭,对饮烈酒时的模样。那样骄傲、不羁、洒脱、任性,却又赤诚、热烈、善良、美好。
这样的卫绮龄,怎么会沦落到前世的结局呢?怎么能沦落到前世的结局呢?
心口蓦地一抽,直疼得九月弯下腰去,眉头紧皱。
“你怎么了?这么严重吗!”卫绮龄以为她是过敏了,连忙把人扶稳,急切地问。
九月摇摇头,压着嗓子道,“没事,刚才突然有点不舒服。”
“真的没事?”卫绮龄半信半疑。
“真的。”抽痛只是很快的一下,她之所以弯了腰,只是因为这痛来得太突然,她毫无防备而已。
卫绮龄看她神色如常,终于不再怀疑,“那就好,刚才吓我一跳。”
九月正要道歉,身后就响起了一位嬷嬷的声音,“吉时已到,请各位小姐移步花厅观礼。”
于是,她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我们走吧。”
卫绮龄点头,拉着九月站起来,率先跟着嬷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