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场聚会是卫嘉霖挑的头，萧阑原本是不想来的。可谁知道他一张嘴，出口的话就鬼使神差地从“我不去”变成了“我去”。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之后，管家早已拿着帖子出去写回信了，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无奈之下，他只得与九月三人一样，请了假从博闻馆里跑出来，还因为不小心记错了时间，早到了小半个时辰。所以，九月在楼下看到卫嘉霖、林驰等人的时候，萧阑已经坐在她们隔壁的房间里发呆了。

不过，今日这一趟倒也不算白来——他站在最先出门的卫嘉霖的右后方，抬眼看向九月，眸中璀璨一闪而逝。

她今日穿了身宽袖齐腰衫裙，嫩黄色对襟短衫的衣襟和袖子上散落着翩翩欲飞的蝴蝶，与胸前的双燕百草团花纹相呼应，长裙是较深的荷叶绿，裙摆处绣了大朵大朵洁白的荷花。这一身从头到脚，唯有清爽二字可堪形容。

身旁的林驰略带惊讶地问了一句，少女便循声看来，目光如剔透晨露，带着几分茫然和无辜。看到他时，她似乎怔了一下，随即慌乱地收回视线，像只外出觅食却遇到猎人的小鹿，逃得比谁都快。

“敬王府燕五娘见过林先生，见过诸位公子。”九月垂眸敛衽，福身一礼，而后主动介绍道，“这位是长兴侯府的卫小姐，另一位是安国公府叶六小姐。”

九月无法抑制自己看到萧阑时的异样心绪，只能尽量避开他的视线，用最疏离客气的语气与他说话。但她不知道，自己惊慌失措还拼命掩饰的样子，如同一根柔软的羽毛，从萧阑的心尖轻轻拂过，留下微微痒意。

无端的，他忽而很想上前拉住这只逃跑的小鹿，让她的眼睛只能看见他一人，又或者更进一步，就像猎人捕猎一般，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无论生死，都只属于他。

他犹豫了一瞬，就一瞬，然后抬步逼近，天青色锦袍上的仙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得极慢，给她足够的退却的时间，但她站在原地，即使彼此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也仍一步未退。

“我数到三，你要是还不躲，就不许再躲了。”萧阑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九月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撞到了蛛网上的蝴蝶，因为看见了向她而来的捕猎者，所以拼了命地挣扎。可她越是挣扎，丝线就裹得越多越紧，直到将她赖以飞行的翅膀割得七零八落，让她失去最后一丝逃离的可能。

下一秒，少年轻笑一声，道，“三。”

织网的家伙要来享用它的猎物了，她该怎么办？

“你——”少女猝然抬眸，才说了一个字，凝雪皓腕就被人一把捉住。炙热的掌心贴上微凉的肌肤，如冰与火相遇，激得两人皆是一颤。

缠绕的丝线被咬断，蝴蝶扑腾了两下，展翼飞了起来。

“带你去看热闹。”那人语调微扬，显然心情颇好。

九月呆呆地看着他，须臾，又低下头去，勾唇笑了。

是她错了，织网的人哪里是萧阑？分明是她自己给自己织了个网，把所有被她认为“不能有的感情”困在其中，即使被“不能”这两个字一伤再伤，也固执地不肯将网毁去。

可是，放纵自己去爱他又能怎么样呢？前世，他给了她那么多的陪伴和守护，却没有说过一句让她爱他。这是她欠的债，而欠的债都是要还的，所以今生，也该轮到她反过来陪伴和守护这个人了。

他们之间有没有结局，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至少她死前回首时，能说起曾那样热烈地爱过一个人，而不是像上辈子那样，只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和追悔莫及。

“好。”她在心里轻轻应道。

……

另一头，卫绮龄听九月介绍了自己，便拉着不好意思的叶梦溪上前来，同少年们互相见了礼。

“妹妹，你们怎么在这？”卫嘉霖走到卫绮龄身边，压低声音问，“今日博闻馆可没有放假。”你们三个不在学堂里，在这做什么？

面对自家嫡亲哥哥，卫绮龄总算露出点小女儿的情态，笑眯眯地反问，“大哥，你不是也在这嘛？”我们这么多人都不在学堂，谁也别说谁。

卫嘉霖一噎，立刻不服输地调侃，“和谦也来了，你不多看看？”

和谦是靖宁伯府三公子林骋的表字，而卫绮龄喜欢林骋的事，全陈都就没几个不知道的，卫嘉霖更是尤其喜欢开这两人的玩笑。

“看什么看，不看！”卫绮龄红着耳朵瞪他一眼，转头就想去找九月，却见萧阑不知何时挤到了九月身边，正拉着她往楼下走。

心头顿时警铃大作，卫绮龄没多想就跟了上去，想拉住九月以防她闺誉受损，可等她的目光扫过九月的手腕时，竟再也迈不动步子。

属于少女的纤细手腕被人紧紧握在掌心，看着像是用了很大力气，可那处的肌肤依旧莹白如玉，不见半丝红晕。所以，其实不是萧阑不愿放手，而是九月根本就没想着要挣脱。

对萧阑的逾矩之举，她选择了不言不语听之任之，是否足以说明这也是她想要的，是她心甘情愿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卫绮龄蓦然意识到什么，抿唇看着二人的背影没说话，只在心里叹了口气。

走在前面的萧阑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就在她停下的一瞬间开口，语调慵懒随意，隐约含笑，“燕小郡主想下去看热闹，本世子带她去看看，你们不来么？”

他这样一说，在原地傻站了许久的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跟上，“来了来了”。

……

五味居大堂靠墙的一桌旁围了许多人，有位青衫男子指着躺在地上满脸痛苦的公子质问另一人，“二哥，你说你没有下毒。那你回答我，为什么大哥用原来的筷子吃这碗河豚就没问题，用你拿来的筷子就出事了呢？”

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脸憋得通红，但还是坚持，“筷子是五味居的小厮给我的，我拿到就直接给大哥了，哪有时间动手脚？”

五味居的掌柜连忙大声道，“我们的筷子肯定没有问题的，否则早就出事了！”

“对啊，我们都吃了，没有问题的。”围观的人也帮着掌柜澄清。

“听到了吧，他们的筷子没问题，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青衫男子的话说到一半，人群外就响起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叶三公子，本世子觉得，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吵架，而是救你的大哥吧？”

“二哥？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是另一个熟悉的女声。

这位青衫男子，正是安国公府二房所出嫡子，家中行三，名唤元清。他指着质问的人，是三房嫡子，叶梦溪的嫡亲哥哥，叶二公子，叶元溪。至于躺在地上那位，便是安国公府世子，长房嫡子叶元澈。

叶元溪闻声回头，便见人群中走出一男一女，俱是气度非凡容貌出众，一处走来时，仿若碧色湖面之上，白荷次第绽开，有仙鹤穿越层云，斜飞而落，相映合宜，天造地设。

“二哥！”二人身后，叶梦溪焦急的脸紧接着出现，一眨眼就到面前。

他心头一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说的话却是对着萧阑的，“萧世子，此乃叶家家事，还请不要插手。”被逼到这种程度，他首先想着的也还是叶家而非自己，真不知该说是诚还是傻了。

“他说得没错，”萧阑还未开口，九月就上前一步，语气十分不善，“再这样拖下去，没死的人也要死了。”

叶元清抬头，想找说话的人是谁，待看清九月的容貌后眼前一亮，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萧阑握着她手腕的事，眸中便闪过一丝阴鸷，“大哥中的是河豚毒，无解。”

“谁说无解？”却是落在最后的宋游开了口，“我也曾意外中过河豚之毒，侥幸有会医的人在一旁。他帮我催吐，而后取鲜芦根捣汁，我饮下后捡回一命。后来我又找人问过，若是服用五倍子与白矾，亦可解毒。观叶世子面相，可知中毒未深，此时施救还来得及。”

“真的？”叶元溪和叶梦溪异口同声。

宋游点头，“千真万确。”

叶元清眸中暗色更深，“那就请阁下代为救治吧。”他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解河豚毒。

宋游也不跟他客气，拱了拱手就指挥起来，“劳烦掌柜的派人去最近的药铺买些五倍子和白矾来，一定要快。”

“是，是，”五味居掌柜的看他穿着不凡，知道这位公子非富即贵，自然不敢违逆，连忙点了身边的小厮道，“赶紧按这位公子说的去买东西。”

小厮点头如小鸡啄米，拿了钱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宋游又叫了叶元溪帮忙，一起给叶元澈做催吐。二人折腾许久之后，叶元澈的面色总算好了一些，神情也没有那么痛苦了，只是仍未清醒。

叶梦溪松了口气，等宋游和叶元溪净手后，拉过后者问道，“二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哥怎么会中什么河豚毒？”

叶元溪叹了口气，这才娓娓道来，“五味居新进了几尾河豚，大哥听说这河豚肉质鲜美，就想来试一试。我找人问了，说是河豚虽然有毒，但只要处理得当，是可以放心吃的。所以大哥就让管家来五味居预定了一尾，邀请我和三弟一起来尝鲜。”

“原本我们吃得好好的，没出什么事，但中间大哥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不小心碰掉了筷子，我便主动去找小厮拿筷子。他给我的那双筷子应该是刚刚洗过，还有些湿漉漉的。”

叶元清续道，“没想到大哥用新的筷子吃了一口河豚，就说觉得身体不舒服，还头晕。可我们之前吃河豚都没出问题，偏偏二哥拿给大哥的筷子吃出了问题，这说明筷子上有毒，而且肯定跟二哥脱不了关系。”

九月皱眉，“碰掉了筷子？叶世子离开时没有放好么？我看这桌子也挺大的，怎么会这么容易掉？”虽说她因为叶梦溪的关系，难免偏向叶元溪一些，但客观来讲，此事也确实很奇怪。那个不先想着救人，反而一门心思算账的叶三公子更是十分可疑。

“大哥回来时，我刚好也要离开，起身时没注意，衣袖带到了筷子，所以我才主动去帮大哥换筷子的。不过，店里的小厮可以为我证明，我拿了筷子就直接回来了，根本没有机会下什么毒。”有亲妹妹的支持，叶元溪的情绪镇定了许多。

叶元清冷哼一声，正要说话，九月就先一步开口了，“你们怎么知道叶世子中的是河豚毒？”

“店里的小厮说的。”叶元清随手一指。

九月看向叶元溪，后者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她便又问，“你们为何先后离开？”

“这个，”叶元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是因为这些菜做得有些咸，所以我和大哥都喝了很多茶水。”他没有说完，不过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们之所以离开，是去了茅房。

“既然菜咸，为什么你们俩去了茅房，同样吃了这些菜的叶三公子却没有去呢？”萧阑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还是懒洋洋的，却总让人觉得另有机锋。

与此同时，他身旁的九月直接用手拿了桌上菜碟里的一块肉放进嘴里，惹得围观众人齐声惊叹。不过九月自己完全不觉得什么，品了品肉味后，点头道，“确实很咸，不像五味居的正常水准。”

叶元清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吃完肉还舔了舔手指的九月，半晌才道，“我口味原本就偏咸，所以没有多喝水。”

“这样啊——”萧阑点点头，“就像小郡主说的，五味居的菜色，理应咸淡适中，怎么会刚好符合叶三公子的口味，做得偏咸了呢？”

叶元清瞬间看向萧阑，眼底杀意一闪而过，却被他掩藏得极好，“萧世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萧阑挑眉，“本世子没什么意思，随口说说而已，叶三公子紧张什么？”

他话音刚落，九月就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轻声道，“萧阑，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