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这日，风和日丽，蓝天白云，一扫前两日的炎热，气温宜人，十分适合出行游玩。寅时三刻，九月照常起床梳洗，去朝晖堂请过安之后，带着玉露金风二人，同燕鸣华一道往府门的方向走。

她今日穿了晚波蓝对襟纱衫配白色花鸟褶裙，脂粉未施素面朝天，却不减半分好颜色。如墨长发绾成微斜螺髻，一绿一白两朵硕大绒花点缀其上，看着天真清新，有如盛夏凉风，任谁见了都会感到舒适。

而燕鸣华依旧穿了她最喜欢的那条梅粉色齐胸裙，头饰耳环都是华丽万分，大约存了要在外貌上将九月比下去的心思。可惜后者对她穿了什么衣服毫无兴趣，此刻盘算的都是如何躲开来找人的乌铭嗣，以防把自己也给坑进去。

二人抵达大门口时，马车正等在那里。门口的小厮见她们到了，连忙拿来一个小凳子，恭敬地请她们上车。

“大姐先请。”九月做了个请的手势，面带笑容，声音平和，仿佛此前与燕鸣华的矛盾都是虚假，她真的很敬重这位大姐似的。但她心里知道，自己之所以笑容满面，只是因为燕鸣华很快就要身败名裂了，她觉得痛快而已。

燕鸣华冷哼一声，抬着下巴轻蔑地看了九月一眼，提裙上车，“自然是我先上车，何必你让？”敬王府只有她一位嫡出郡主，燕池鱼不过是抱养来的，空担了一个郡主的名头罢了，流的是谁家的血都不知道，还配与自己抢东西？

九月跟在她身后迈步，神情中没有半分恼怒，仍是淡淡的，“池鱼是妹妹，要让也该是大姐让着池鱼才对，大姐你说是不是？”

身前的人一个踉跄，开口的声音咬牙切齿，“五妹可知，世上有个成语叫做孔融让梨？”

“知道啊，”九月忽然心情极好，笑嘻嘻道，“但池鱼是池鱼，不是孔融。”说完，她站在后头推了把燕鸣华，“这么多人看着呢，大姐还是快点上车吧，否则嘛……”

少女微微挑眉，神色间竟恍惚有几分萧阑的影子，说话时那股吊儿郎当又暗藏锋芒的劲儿，更是与之一般无二，“贤名在外的陈都第一才女，与自己的妹妹在府门口吵架这种不光彩的事，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人传出去了，多难听呀。”

燕鸣华被推得险些踩到裙子，听完九月的话更是气得想转身一巴掌扇上去，但九月话中所说，却的的确确正是她的软肋。

要知道，她和母妃为了她第一才女的称号，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若因为她同燕池鱼吵了一架而毁，母妃一定会对她失望，从而放弃她的。但她从小就把自己当做未来太子妃，怎能允许自己被放弃这件事发生？

为了那个位置，她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可以下狠手威胁，何况只是现在忍一口气呢？等她当上了太子妃，要杀燕池鱼还不是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到时候，她想怎么折磨这个“五妹”都行，还有谁能管得了她？

燕鸣华背对着九月，眼神越来越狠厉，语气却陡然温和下来，“五妹年纪小，不懂事也无妨，姐姐便不与你计较了。”话落，很快就钻进了车厢里。

五月的晨风吹动衣角，微微暖意扑面而来，她却觉得通身冰凉。

“燕鸣华，”九月站在原地，盯着车帘和车帘背后的人，勾唇冷笑，在心里否决对方的话，“就算要说不计较，也该是由我来说才对——”她垂眸，掩去眼底一瞬阴鸷，“你有什么资格？”

这个连同床共枕过的人都能算计和利用，连对她那样好的洛书哥哥都能下杀手的女人，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说不计较自己的“不懂事”？有什么脸面装出一副清高不凡才德兼备的无辜模样？

前世今生，她见到的所有故人里，每每都是肮脏的仍旧肮脏，干净的仍旧干净——所以果然是应了那句话罢，那句“人心是不会变的”。只是可惜，前世的她不懂，就知道固执又善良地相信身边每个人都不会害她，即使其中有几个曾对她以外的人做出极为龌龊的事情。

不过，今生的她不会再这样天真好欺了。

九月掀起车帘踏入车厢，在燕鸣华的对面坐下，扬声吩咐车夫，“启程！”

燕鸣华，我的复仇之路，就从你这里开始吧。

……

她们要去赏花的地方是城外十五里的青岩山，离敬王府足有大半个时辰的车程，途中会经过关着乌铭嗣的那处别庄。只要计划照常进行，今日之后，燕鸣华会身败名裂，而她带出来的玉露和金风，也会“意外”死在刺客手中，为锦楼腾出一等丫鬟的空缺。

“两位郡主，青岩山到了。”车夫将马车停稳，回头恭敬道。

“知道了。”九月先一步跳下来，看了看空空荡荡一派萧索的山脚，挑眉笑道，“想是我们来得太早，赶在了大部队之前呢。”

燕鸣华跟在她身后下车，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见九月不动，也就站在原地，抬头仰望青岩寺的位置。她此前其实并未来过这里，只在书里看过一些记载。

譬如有一本游记便提到过，说是青岩山高绝入云，半山腰的位置有座寺庙，与山同名。寺中所种桃花极美，每年四五月盛开，其时花如锦绣，连绵似烟霞粉云，娇艳动人，回回都能引得不少游人慕名而来。

本就喜欢桃花的她自然不例外，所以敬王妃同她说五妹想邀请她去青岩山赏花时，她才答应了下来。否则，以她对燕池鱼的厌恶程度，就算后者请了敬王妃当说客，她也会一口回绝。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话说得的确不错。”九月收回落在半山腰上桃花林的目光，敛起笑意，提裙踩上最低的石阶，“大姐姐，我们上山吧。”

燕鸣华点点头，“走吧。”

因着九月对她突变的态度，她心里其实没来由地有些慌张，但燕池鱼这个五妹在她眼里从来都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不值一顾。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也就是即使燕鸣华察觉异样，也不会往九月身上想，最多以为自己太敏感而已。

九月在旁人眼中的不着调，于重生一世的她而言更近似于保护。她天真无害的形象深入人心，至少在现在，只要她做得不过火，任谁也怀疑不到她头上来。

唔，也不对，跟她合谋的萧阑是个例外，还有自家聪明的父皇母后，估计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九月默默叹气。可怜她初来乍到，什么倚仗都没有，手底下除了锦楼更是一个信任的丫鬟都无，信息来往的渠道也没有建立，往饮冰居里一窝，都快跟与世隔绝差不多了。

若是她身在一般府邸倒还好说，偏偏敬王府里说话算数的那几个人一个都不能信，就算她找借口解决了饮冰居的丫鬟婆子，再用失职为由要求换暗卫，新来的人照样不会忠于她。

前世的经验证明，这种有二心的下人，可以用，却绝不能信，更不能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他们手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了，她得找个时间去跟萧阑或者母后讨点可用的人才行，至少也不能再两眼一摸黑，拿到消息的速度永远比别人慢半拍了。再者，万一她运气不好，再碰上沐王府里那种龌龊事儿，相熟朋友又都不在的话，也有人能救她出去。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这一趟回去之后，就想办法去见萧阑。反正看这人对她的态度，应该是不会拒绝这点小要求的。

“郡主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金风看九月神游天外的样子，有些担心地问。

九月倏尔回神，重新换上一张笑脸，“无事。”

……

青岩寺里意外的冷清，燕鸣华和九月安安静静地在正堂上了香，在住持那添了香火钱后，才由寺中的小沙弥领着，往桃林的方向走。

“来之前，似乎并未听说大姐姐想求什么？”想起方才燕鸣华下拜时虔诚的样子，九月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以示关心。

燕鸣华淡淡一笑，“是母妃托我来求的，具体是什么就不好说了，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昨天晚上，谢氏让身边的青若给她传话，叫她顺便在寺里求一求敬王府诸事顺利，而这话却是不能跟燕池鱼这个外人说的。

九月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炫耀的意味，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屑和厌恶，转瞬又变成嫉妒。她停下脚步，拧眉甩手，抱怨，“母妃真是偏心，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明明母妃最喜欢我的。”

倘若萧阑也在这里的话，就能看出她嗔怪话语后的一万个白眼，可惜燕鸣华不是萧阑，她只能听出最浅显的意思，那就是，九月是在嫉妒她。

“母妃喜欢你，所以才舍不得你辛苦呀。”燕鸣华笑眯眯地，眼底却闪烁着痛快、仇恨、厌恶等等情绪。

九月气得跳脚，“母妃总说宠我，可是沐王府那天，她怎么来得那么晚！我吓都吓死了，要不是萧世子碰巧路过，我，我……”她小脸涨得通红，似是难以启齿，“我还不如死了呢！”

燕鸣华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嘴上也越来越温和，“那日是大姐的错，母妃听说你出事，拉着我就来找你。可我起身太急，不小心踩到了裙子，必须要去换一件，这才耽搁许久，五妹妹千万莫怪母妃。”

九月不理她，转身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喊，“我不管，母妃骗人，说话不算话！我要去找她问个清楚！”

“郡主！”金风和玉露吓了一跳，连忙拎着裙摆追上去。

“五妹妹！”燕鸣华语声急切，动作更急切，活脱脱一个绝世好姐姐的形象。

有轻功傍身的九月走得飞快，只用了原来一半的时间就抵达山脚。她找到敬王府的马车，二话不说就蹦了上去，带着怒意吩咐道，“回府！”

“郡主没和明华郡主一起下来吗？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车夫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收到的是九月怒意更甚的两个字，“闭嘴！”

平白被骂的车夫腹诽道，明珠郡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嚣张跋扈啊，来的路上看她和明华郡主相谈甚欢，还以为她转性子了呢。不过他也只敢腹诽了，怎么说九月也是郡主，真要惹她发怒，他小命不保。

“是，郡主。”他大声回答，驾车的黑马长嘶一声，转头往陈都方向去。

这时候，追在九月后头的燕鸣华一行人才堪堪抵达山脚。看九月的马车竟然已经走了，燕鸣华连忙带着二人的丫鬟也坐上车，“跟上五妹妹，别让她出事。”

其实燕鸣华隐约觉得燕池鱼的脾气发得有些奇怪，因为这个五妹往常虽然跋扈了些，却也没到这种程度。她想不明白自己的话怎么会让燕池鱼这么生气，但她清楚，不管怎样，燕池鱼现在还不能出事，更不能是因为与自己吵架而出事，否则谢氏一定会扒了自己的皮。

“是！”车夫应道，黑马同样长嘶一声。

马车一路疾行，燕鸣华心里越来越没底，“追上五妹妹了吗？”

“回郡主，前面好像——”话音未落，飞箭破空的声音已经传入耳中，似乎近在咫尺，而车夫再也没说出没说完的话。无人驾驭的黑马还在往前，直到又一箭飞来，而后是骏马重重倒下的声音，车厢被狠狠一拽，坐在上头的五个人险些摔在一起。

待马车完全停下后，坐在最外侧的玉露颤着手去掀车帘，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死了，死了……”

金风面色骤变，顺着车帘的缝隙看去，只见驾车的车夫心口中箭，滚落在地，显然已经断气，而黑马身上更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还没等她放下车帘，又是一箭飞来，堪堪落在玉露脚边，她和金风，还有燕鸣华身边的环佩、琳琅四人顿时吓得惊叫。

燕鸣华强自镇定下来，安慰自己，敬王府暗卫一路随行，就算是有人刺杀也不会有事的。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身边的暗卫并没有出现，可飞箭依然未停。好在这些箭只从一个方向来，她们看准时机，下车躲到了车背后。

下一秒，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她心中巨震，忽然间意识到什么，震惊地看向来人。

“大姐！”是她追不上，却自己折回来的明珠郡主。

箭雨停歇，数十个黑衣蒙面的死士将她们团团围住，仿若城墙，令人心生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