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四章 往事(1 / 1)八日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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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鸣华失踪的七天里,陆老侧妃为九月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四十年前的陈都,男主角叫做燕海,是当时的敬王府世子,女主角便是她自己,陆太傅府上最小的女儿,彼时刚过十四的陆静亭。

和几乎所有的爱情话本一样,他们相见于一场意外,紧接着又因为相似的爱好和性格,迅速熟悉了起来,直至坠入爱河。

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勇敢而热烈,他偷偷写情诗,托小厮送来给她,她便回赠以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上面绣着粉色的木槿花。她的丫鬟画屏说这叫私相授受,她却觉得,如果和喜欢的人互赠礼物就叫私相授受的话,那这个词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词。

一年后,燕海向及笄两个月的陆静亭提亲,后者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要嫁。陆太傅和夫人很生气,把她关在家里,一步也不准她出去,她就愤而绝食,以此来表达追求爱情的决心。

最后,这场持续半个月的拉锯战以陆太傅和夫人的妥协告终,陆静亭如愿以偿地披上嫁衣,做了燕海的世子妃。

婚后,两人的感情依旧极好。燕海没有纳妾,每日处理完公事就来陪着陆静亭,和她一起下棋或是煮茶。他给了她世子妃的尊荣,秋露居的木槿,独一人的宠爱,一度传为陈都美谈,惹得众人艳羡。

陆静亭本以为一切都会继续这样美好下去,他们会像话本里那些情深义重的夫妻,相扶相持地走完一生。然而人生终究不是话本,不会停在最美好的时候,它只会残忍地,无情地,骨碌碌往前滚动,把所有属于少年人的幻想、浪漫、天真,全部碾成齑粉。

成婚半年后的某一日,燕海在看她练字的时候,突然开口说,他想要陆家站到他身后。

陆静亭手中的笔一顿,纸上顿时晕开一团浓墨,把原来潇洒的行书毁了个一干二净。

她抬头,试探着问他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得到回答。

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初遇时的温柔和稳重,它开始变得满是野心和贪欲,陌生得如另一个人。

陆静亭看得心惊,陡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同床共枕了半年之久的夫君,而后,她忽然间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燕海是为了她身后的陆家才接近她的。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故意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陆家有家训,绝不会参与朝堂争斗,自然也不会站队。

燕海听罢笑了笑,神色如常地对她说没关系。

陆静亭便放下心来,继续用原来的态度对待他,可她却渐渐发现,似乎无论自己如何温柔,都不能再靠近燕海的心了。如此一日,两日,三日,直到原本炽热的感情冷却殆尽,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去见他,听到的却是侧妃崔氏入府的消息。

是啊,陈都之内,想攀敬王府这根高枝的人数不胜数,随便捡一个都比她听话。她不肯低头,他换个肯低头的不就行了?

少女的情思宛如秋露居中朝开夜合的木槿,只绽放了一个白天,便紧紧闭合了起来。

她写信回家,要父母承诺,无论自己在敬王府过得如何,他们都不能为敬王府办事。陆太傅和夫人百般不忍,但见女儿态度坚决,也只得答应。

得到父母的保证后,她像是全然没了后顾之忧,开始用自己正室的身份打压崔氏。可崔氏的肚子争气,没几个月就怀了孕,到了第二年,更是产下一对龙凤胎,儿子便是现在的敬王燕行,女儿则是虞安宁的生母,嘉和郡主燕歌。

与入府一年却一无所出,出身高贵却毫无助益的她相比,崔氏的好处多得太多了。所以到最后,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燕海继敬王爵位时,立崔氏为王妃,将她由妻贬妾的做法没什么错了。

崔氏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册封王妃的前一晚,她到陆静亭的院子里冷嘲热讽了一番,还说出了一个陆静亭心知肚明却不愿戳破的真相——燕海和她初遇的那场木槿诗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了套住她,或者还有她背后的陆家的局。

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木槿花,也不喜欢她。

再之后,就是成了王妃的崔氏和她之间从未停止的争斗。崔氏因她的算计失了第二个孩子,而她也被盛怒的燕海灌了红花,小产之后大病一场。过去那个满怀爱情出嫁,天真善良的太傅之女陆静亭,终是死在了咽下汤药的瞬间。

自此之后,她收起了所有的温柔,变得沉默、阴郁、工于心计。

燕海最终死于陆静亭的算计之下,带着他未实现的野心去了黄泉路上。身为世子的燕行继位,她退居西院,从此再不问世事。

说完这些,陆氏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我父亲曾经说我的爱情是火中取栗,注定不得善终,可那时的我铁了心思要嫁给燕海,没有相信他。直到四十年过去,我才发现父亲说得一点都没错。”

她仍在笑,眼神却显得悲伤而绝望,“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太晚了。”

九月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您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陆氏愣了许久才缓缓道,“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敬王府的人吧。”

九月猛地看向她,脸上写满震惊。

前世今生的纷乱记忆在脑中像走马灯一样转动着,最终停在一处开满木槿花的院子前,而她也终于从深埋识海的,即将被遗忘的过往里挑出了那件从前以为毫不起眼的小事。

就在今年三月,她们去报恩寺上香之前,敬王府为她的四姐燕如雨办了及笄宴。

宴上,她听到身边的丫鬟说西院秋露居的木槿花很美,便想让说这话的丫鬟带她去看。没想到那个丫鬟说木槿要在五月才开花,现在去什么也看不到。她不以为意,坚持要去,那丫鬟又说秋露居里住的人是个疯子,会伤人,总之就是怎么也不肯带她去。

发觉这条路走不通之后,九月转头去找了谢氏。后者见她苦着张脸跑过来,便问是怎么回事。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却发现谢氏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奇怪,像是对秋露居三个字十分忌讳似的。

彼时她不知道那是为何,只知道自己想看花,就日日缠着谢氏撒娇,最后弄得谢氏没办法,只能在五月份花开之时,带她去了秋露居。

然而前世她见到的那个秋露居里,根本空无一人,只有满院子盛开的木槿花。重重叠叠的花瓣像女儿家打翻的脂粉,花蕊处却满是黑色的斑点,吓得她只看了一眼就脱手扔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结合前后两世的记忆,九月稍微一算就知道,陆老侧妃“生病”的时间点,应该正是她向谢氏提及秋露居后不久。所以,这一切为何会发生的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只差听到陆氏亲口承认而已。

“你会躲着别人来找我,其实就说明你已经在怀疑了,不是吗?”陆氏温和地看着九月,在药力的作用下,她看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精神些。

倘若只看那张脸,恐怕谁也无法想到,这是一个经历过背叛、小产、重病、争斗和弑夫的女人。只因她生得端庄温婉,即使经历了时间的刻刀,也还能从眉眼间残留的余韵里,想象出她年少时的美丽。

九月点点头,又问,“您是怎么发现的?可以告诉我吗?”

话里有隐隐的期待。

陆氏回忆了一会儿,道,“燕池鱼出生那天,给谢氏接生的产婆是我的人,她亲眼看到出生的女孩身上干干净净。但在你的满月礼上,我却发现你锁骨的位置,有一个粉色的蝴蝶胎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是你了。”

九月起初只是抱着聊胜于无的希望来找陆老侧妃的,意外得到这么多消息本已远超她的预料了,万万没想到陆氏竟还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当下又惊又喜,急切追问道,“老夫人可知道那个产婆现在在哪里么?”

若有了产婆和陆老侧妃的证词,再加上宫里旧人的指认,她拿回公主身份这件事就会简单很多,也更令人信服。

令人失望的是,陆氏听后摇了摇头,“当年发现不对后,我马上就想办法送她出京了,如今已过了十几年,她现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你若是想找人,恐怕很难。”

“这样啊……”九月叹了口气,转瞬又想起什么,伸手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陆氏,“对了,这里装的是安神的药,分量大概够吃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一定会想到办法送您离府。”

就算是看在陆老侧妃是她身世的证明人的份上,她也应该保证她的安全。

陆氏却愣怔着没有接,只喃喃道,“离府?”

“是啊,如果您不离开,敬王妃始终会担心我有一天见到您,一定还会对您下毒手的。但如果您离开了王府,去一个我不能见到您的地方,她应该就不会继续害您了。”

九月看着陆氏,语气诚恳,“就当是为我以后有一天可以证明自己身世的私心好了,我希望您健康平安。”

当然,她其实也有用陆氏来拉拢陆家的意思。

当日,听到陆氏说她的父亲是陆太傅后,九月就让晓雾帮着查了查陆家。这一查才知道,陆氏的哥哥竟然就是工部尚书,也就是燕行的陆侧妃的父亲。而她的弟弟则更巧,是户部的主事,因为很有算账天赋的缘故,颇得钱尚书赏识。

九月记得清楚,前世,就是这位钱尚书,在几年后入了敬王燕行麾下,于萧庆之率军出征即将胜利时掐断了粮草供应,导致二十万精兵功败垂成,全军覆没。侯夫人白氏得知噩耗后殉情而死,然后便有了萧阑的金殿一跪。

彼时的她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可今生既然被她掌握了先机,那户部尚书这么重要的位置,当然不能再由那个泯灭良心的钱尚书坐了,必须要换一个绝对不会听敬王话的人来才行。

陆太傅一生忠廉,身为他女儿的陆老侧妃宁愿受苦也不肯把陆家扯进敬王府这潭浑水里,想来他的两个儿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九月的拉拢与燕海不同,她不要陆家的全力支持,只要陆家永远不站队的承诺。

只有这样,她才敢把陆二老爷往户部尚书的位置推。

陆氏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九月觉得她必须要走了的时候,才抬手接过九月手里的小瓶子,轻轻开口道,“我想去报恩寺。”

“好,”九月笑了,“一个月以后,我保证您平平安安地入住报恩寺。”

少女的笑容是那样明亮温暖,让人忍不住相信她说的所有话,即使她做出的承诺,乍一听似乎远远超过了她所能完成的限度。

但是,陆氏想,在密不透风的四方院里得知自己的身世,又孤身一人穿过重重守卫来到秋露居,只这两件事,哪一件不比这个承诺更惊人、更困难?

可她都做到了,所以,自己应该相信她的。

陆氏做了决定,再去看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女时,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也有着自己曾经有过的,因爱着一个人,也被这个人爱着而生出的甜意和满足感——那样陌生又熟悉,遥远又亲切,仿佛她正面对着那个十四岁的,情窦初开的自己。

看着看着,她的思绪就飞回了数十年前。

那一年初夏,敬王世子筹办木槿诗会,遍邀京中世家子女参加。素有才名的陆家三小姐一口气写了五首吟咏木槿的短诗,一首比一首文思飞扬辞藻精妙。

正当她拿着宣纸准备与好友分享时,迎面而来的少年人夺走了她全部的目光。她反应不及,轻呼一声跌进了对方怀里,也把自己的心跌到了他身上。

彼时花叶锦绣,满目繁华。她被绚烂的木槿迷了眼,又如何还看得见,那美丽的花朵旁边,正有毒蛇窥伺,只待她伸手去摘的瞬间,便要她性命?

陆氏苦笑一声,回过神才意识到,九月已经离开多时了。

那扇正对着床头的木窗开着,依稀可见院里开得极盛的木槿,像是一座时刻鸣响的钟,提醒着她当年的傻事……

“走了也好,”她用力握紧手心的小瓷瓶,“走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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