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三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1 / 1)八日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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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点灯,少女倏然绽放的笑靥却昭如日月,照亮昏黄暮色,照亮一室清寂,如此肆意飞扬,独一无二。

她说,“他要是敢来抢,我也是他的。”

试问,哪一个未出阁的大家千金敢说这样的话?若说了,一定会被世俗口舌痛批为不知廉耻。

可这话由九月说出来,却怎么都无法让人联想到前面那四个字。

她就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样,从头到尾都不见寻常女子该有的娇羞,反而光明磊落,理所应当,潇洒得像在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让所有心存歪念的人自惭形秽。

这样的人……

察觉到晓雾复杂的目光,九月笑着看向她,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大像个姑娘?”

前世身处狱中时,她刚刚得知惊天真相,整个人都陷在痛苦和后悔交织的情绪里,激烈而极端,难免会对世人的责难、污蔑和不理解愤恨不已,耿耿于怀。

初入博闻馆那日,她又因一句“谣诼谓余以善淫”想起这些莫须有的谣传,心神不定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便忘了收敛满身锋芒。

但在见到一个又一个故人之后,她好像一下子就被带回了前世最初的时光,缠绕心头的灰色暗影也一点点消散。

在他们身边待得久了,灵魂中自以为早就死去的东西纷纷复苏,让她重新成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纵马入深林只为猎雪狐赠友,亦敢因小民之冤拔剑打上亲王府的虞九月。

不等晓雾回答,九月又道,“你会这样觉得很正常,因为有很多人这样评价过我,还说过不少更难听的话,但我从来都是听了就忘。”

“郡主……不难过么?”晓雾轻轻问。

虽然她接触九月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这位郡主绝非传闻中的模样。可她为何从不辩解,就任由别人误会呢?她难道不会觉得委屈和难过么?

天色渐渐晚了,从窗户吹过来的风有些凉,少女拢了拢身上盖着的薄被,神色莫名,“难过什么?”

“你看燕鸣华,才名满陈都,人人提起她都会赞一声。可七天之后,这些赞扬的声音就会统统变成谩骂,甚至比之前更多。再看我,坊间传闻里十分不像样的人,倘若有一天做了一件极大的善事,他们马上就会转过头来称赞我。”

“但实际上,我和她这两个人都没变,只是别人眼中的‘我们’,从正面转到了背面罢了。”

人的记性有时候就是这么差,又或者,他们只选择“记住”能让自己成为大多数的部分,从而获得俯视少数人的扭曲快感。

“孔子云,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她眼里光芒熠熠,似万古星辰映入百川湖海,惊心动魄,“我知我问心无愧,又何必委屈难过?”

晓雾被她的话震了一震。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所见的那些世家女们。

面对世人眼光所打造的囚笼,她们中的大部分甘心臣服于严苛的规矩,像水一样被容器塑造成各种样子,在漫长的寂寞里结冰,升华,死去;少部分离经叛道抗争到底,以灵魂为柴禾点起火焰,试图熔化所有禁锢她们的东西,直到燃尽自己鲜血淋漓的生命为止。

然而九月是第三种人。

她听众声纷纭,毁誉褒贬,就像听一个笑话,一折昆曲,一出评书,就像她只是个坐在台下的看客,始终蔑然而冷漠地注视着一场闹剧。但在自己认可的人面前,她又一下子变得跳脱起来,会撒娇,会生气,永远鲜活生动,引人注目。

“郡主的性子有些像属下认识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间,晓雾已经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小她六岁的姑娘。

“你是想说你们家世子吧?”九月了然。她自己也不止一次承认过,他们两个的性格很相似,所以前世的她才会在已有心悦之人的前提下,仍把身为男子的他当做朋友。

晓雾点点头,“世子殿下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也说过么——”九月的视线渐渐悠远,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须臾,也不知她是看到了那一年的好时光,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而驯顺,竟就这样弯着嘴角,不声不响地睡着了。

晓雾失笑,轻手轻脚地将她扶到枕头上,替她掖了被子,关好门窗,便也离开了。

……

翌日早晨,九月照常寅时三刻起床。

她昨晚睡得迟,醒来时便有些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就要转个身坐起来,叫玉露和金风进来服侍。然而她刚一动,腿上就传来一阵疼痛,令她瞬间清醒,猛地记起玉露金风都不在了这件事。

由此可见,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九月无奈地叹了口气,冲外面喊道,“桂枝!清光!”

两个丫鬟很快就来了,跟她们一起来的还有拿着本册子的朱嬷嬷。

不待九月发问,朱嬷嬷就主动道,“郡主,玉露和金风两个丫鬟忠心护主,是死得其所。王妃说了,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家人的,郡主不必太过伤心。”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玉露金风都是家生子,一家人都在敬王府做事,其实也无所谓“好好照顾”。

因为桂枝正在帮九月绾发的缘故,后者不能点头,便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

“还有一事需要郡主定夺。”朱嬷嬷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九月,“郡主身边的一等丫鬟少了两个,需得人补上空缺,这是饮冰居所有丫鬟的名册,郡主看看,将谁调上来为好?”

九月打开名册,扫了一眼就又合上了,快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根本没有看完,“锦楼、锦亭姐妹俩就好,熟悉一些。”她将名册递还给朱嬷嬷,笑道,“二等丫鬟的空缺就劳烦嬷嬷挑选吧。”

好在那日锦楼来报信后,她没有将锦亭发卖出去,不然现在还真不好选锦楼之外的第二个人。

朱嬷嬷笑着接过名册,“知秋月前犯了错被罚去洗衣,如今也有许久了。”

她话未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九月自然懂得,“那就让她回去吧,以后做事仔细些就是了。”

“是,郡主。”

朱嬷嬷行了礼,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人叫住。

“嬷嬷,”少女的声音透着急切和关心,但又总让人觉得怪异,“父王母妃和大哥他们,找到大姐姐了吗?”

“奴婢也不知道。不过王爷王妃和世子昨晚都没有回府,也许还没找到。”朱嬷嬷一直在饮冰居里,谢氏和敬王又是去了城外十里之遥,她自然不会知道多少消息。

九月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我晕过去之前明明看到大姐姐躲在车后,一点伤也没有,怎么会找不到呢?不可能的!我要自己去找!”说着说着,她就作势要站起来,一副恨不得马上到城外去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担心姐姐安危的好妹妹。

正在给她戴首饰的清光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摁回木凳上,“郡主!”

朱嬷嬷看着九月焦急的表情,不由想到了自己家中的小女儿,心底一软,开口安慰道,“郡主自己的伤还没好呢,哪能到处乱跑?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去了,一定会找到明华郡主的。”

“好吧……那我在院子里等,如果有消息,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虽然有晓雾可以为她传信,但万一谢氏问起她怎么知道的,她就不好回答了,所以还是用府里的人手传信最好。

“这个自然,郡主放心吧。”朱嬷嬷连忙答应。

九月满意地点点头,正好桂枝清光梳妆完毕,她便随口道,“去把锦楼和锦亭叫来吧,这两日先让她们熟悉熟悉我屋里的布置,省得出错。”

三人道了声是,便一齐告退。

……

两炷香后。敬王府西院,秋露居。

院中的木槿花开得繁盛茂密,旖旎绮丽,可里屋内却是一副昏暗老旧的模样,实在叫人难以相信,相差如此巨大的两个画面,竟然只隔了一扇薄薄的木门。

帷帐遮掩的卧榻上,有个面容沧桑,眼窝深陷的老妇人呢喃出声,“水……水……”

她本以为这次也会像前几次一样得不到回应,可没想到,空气里很快就响起了水流的声音。紧接着,厚厚的床幔被掀开,有个人扶着自己坐了起来,另一个人则把一杯清水送到她唇边。

老妇人连忙小口小口地饮尽了杯中的水,然后努力从颠倒错乱的昼夜里清醒过来,凝神去看面前的女子,却发现竟是一张自己不曾见过的脸颊。

“你是谁?”在病痛的折磨下,她时常昏睡,已经太久没有开口同人说话了,声音难免带着几分嘶哑和干涩,磕磕绊绊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喂她水的姑娘收好瓷杯,看着她道,“陆老侧妃,我是池鱼,您还记得我吗?”

这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正是迷晕锦亭,留锦楼在饮冰居守门后,偷偷溜进秋露居的九月和晓雾。而这间秋露居,便是老敬王侧妃陆氏所住的院子。

“池鱼?”陆氏皱眉,似乎是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片刻后,她终于想了起来,眉头一松,道,“是五丫头么?”

九月点点头,看了晓雾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将自己袖中的锦盒打开,取出一粒药丸,让九月喂给陆氏。

陆氏只觉得有什么甜滋滋的东西在嘴里化开,而后,原本昏昏沉沉的精神竟然随着这甜味恢复了些许,但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五丫头,你怎么来了?”

“陆老侧妃,池鱼时间不多,就长话短说了。”她迷晕锦亭的迷药时效不长,如果来不及回去就暴露了。

陆氏点点头。

九月便开门见山道,“您的病是我母妃动的手脚,我知道这事是因为一个意外。”她知道真相的过程太复杂了,说起来时间很长,所以她干脆用意外两字解决。

出乎九月意料的是,得知这件事的陆氏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反而温声问她,“你告诉我这个,是想知道什么吗?”

“是的,”九月也不遮掩自己的目的,直接就承认了,“池鱼想知道,我母妃为什么要这么做?照理说,她与您隔了房,应该不会结怨才是。”

她前世从未关注过敬王府二房的人,自然也对两房之间的旧事一无所知。可如今重生一世,已知一切真相的她,恰如一颗楔在敬王府中的钉子,有着最便于接近这些往事的身份,怎能不想办法试一试?

陆老侧妃是她思虑多日之后才敲定的人选,因为在所有可能知道那些秘密的人里,她是最有可能把它告诉自己的那个人。为此,她放弃了下毒后嫁祸谢氏的计划,甚至从萧阑那里讨了方才喂给陆氏的那种药来,想让她恢复精神。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五丫头也有兴趣听?”陆氏的口吻依旧温和,话里透出的意思十分明显。

九月连连点头,佯装天真道,“如果她无缘无故害您的话,就是坏人,我就不喜欢她了。”不管她最后能不能从中找出可以利用的东西,多了解敌人一些总是没错的。

陆氏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却还是道,“这些事,说来话长。”

九月急忙又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喝下后才压低声音道,“池鱼是偷偷溜出来的,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不过接下来这几天,我都可以过来,”她指了指晓雾手里的锦盒,“带着这个药。”

“也好,就当有人陪我说说话吧。”陆氏的力气似乎恢复了一些,说话也顺畅许多。

九月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她开口。

陆氏微闭着眼睛沉思,可能是在想,应该从何处开始这个故事。半晌后,她最终做出的决定是,“五丫头,你来的时候,看到院里的木槿花了么?”

“看到了,开得很好。”

“是吗?”老人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那是我还没出阁时,最喜欢的花。连这秋露居的名字,也是从写木槿花的诗句里取的。”

“那句诗叫做,夜合朝开秋露白,幽庭雅称画屏清。”

耳畔沙哑苍老的声音,渐渐与数十年前清脆婉转的少女声音合二为一。陆氏目光悠远,轻轻说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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