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鸣华和乌铭嗣到正厅的时候，谢氏已经冷静下来了。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近厅内，她冷哼一声，向燕鸣华招了招手，道，“华儿，过来。”

然而，燕鸣华却像是压根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低垂着头站在乌铭嗣身后，一点要移动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乌铭嗣主动上前一步，一撩衣袍行了个跪礼，“草民见过敬王妃。”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谢氏就想起暗卫方才说的“行止出格”四个字，已经消了的火顿时又冒了上来，“听闻乌先生与我家女儿有些误会？”她瞟了还跪在地上的乌铭嗣一眼，“先生难道不向本妃解释解释吗？”

这个乌先生看着一本正经谦谦君子，可谁知道是不是画了张人皮的禽兽？她的华儿怎么就跟这样的男人扯不清楚？真是昏了头了！

“王妃，郡主只是念及草民相救之恩而已，并无其他心思，还望王妃明鉴。”乌铭嗣说着就是深深一拜，端得是姿态谦逊恭敬有礼。

谢氏心中冷笑，“是吗？”她抱着些求证意味看向燕鸣华，就见后者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但她看得清楚，自己这个好女儿的眼睛里，写满了祈求。

祈求什么？

自然是祈求，身为母亲的她能成全他们两个了。

真是天真又愚蠢的想法！

“燕鸣华，我本以为，对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心中是有数的。但现在看来，你大概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也好，你现在就给我回玉琼苑待着，母妃明日便为你挑一门亲事，你出嫁吧，也别想做什么太子妃了。”

谢氏眼中尽是失望。

也怪她，一直以来都太过放纵这个女儿，不曾严加管束了，这才酿成今日之苦果。

“母妃？！”燕鸣华一惊，猛地抬头看向谢氏，拼命摇头道，“不要，我不要嫁给别人，母妃，求求你了，不要，我不要……”

她不停地喊“不要”，急得手足无措，最后也跟着乌铭嗣跪了下来，“要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不是完璧，我该怎么办啊？！”

婚前失贞，在南陈是女子重罪，夫家是可以以此为由直接休妻的，被休的女子也会声名扫地，无人敢再娶。

谢氏放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慢慢收紧，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平静道，“你既然有胆子弄得自己婚前失贞，自然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要知道，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饭。”

燕鸣华当真是太不像话了，做事情不顾后果不顾身份，她是不是也根本就没有想过，万一她失贞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外面会怎么说敬王府？

她和燕行想完成大业，民心是必须的，可燕鸣华闹了这一出，那些百姓看过来的眼神，就不会是崇敬，而是嘲讽了。这怎么可以？

没想到，还没等她继续说话，乌铭嗣就抢先道，“王妃，为今之计，只有让郡主嫁给草民了。”

青衣男人挺直脊背，抬头看了身边的燕鸣华一眼，拱了拱手，“郡主与草民相识于博闻馆，倾心于草民之才，又因此次救命之恩心生感激，故以身相许——只有这么说，才能堵上外人的嘴。”

“是啊，是啊，母妃，嗣郎，啊不，乌先生说得没错……”燕鸣华连连点头，“母妃，求求你了，女儿不想当太子妃了，您就成全女儿吧。”

过去的七日里，乌铭嗣待她极好，她已经从心底里相信了，嫁给乌铭嗣会一生幸福这件事。更何况，她这是追求纯洁的爱情，一定不会惹人诟病的。

“荒唐！堂堂敬王府郡主，怎么能嫁给一介草民！”谢氏怒道，“母妃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她话音刚落，远处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母妃！听说大姐姐回来了？！”

正是从饮冰居一路赶过来的九月。

她拎着裙子一脸欢喜地小跑过来，却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这个堪称剑拔弩张的时刻，顿时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母妃，这是怎么了？”九月捏着自己的袖口，纠结得五官都快拧在一起了，“母妃为何如此生气？是大姐姐受伤了吗？”

谢氏的目光瞬间转移到这个看起来憨傻无知的少女身上，心里却不知为何地，忽然闪过一丝慌乱，仿佛九月会在这时来这里是一件很奇怪，很需要提防的事情似的。

可她又怎么都找不出九月到底奇怪在哪里，最后只能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安慰道，“你大姐没受伤，倒是你，不是在院子里养伤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九月吐了吐舌头，笑道，“朱嬷嬷来找我，说母妃找到大姐姐了。我听了很高兴，但又有些担心大姐姐受了伤，所以就过来看看。大姐姐没受伤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燕鸣华没有任何预兆地站起身来，朝着九月扑了过去，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都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个贱人斗气跑下山，我也不会遇到刺杀！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是你，都是你！”

她越说越生气，越说越觉得就是这样，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得越加越重。

“郡主！”锦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声惊叫，想都不想就扑了上去，伸手想拉开发疯的燕鸣华。

九月抓着燕鸣华的手，小脸憋得通红，“大姐，姐，你，在说，说什么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可以想见燕鸣华掐得有多紧了。

对燕鸣华的这次突然袭击，她完全没有防备，这才没能避开。

虽说她自信自己有武功傍身，还不至于为此丢命，但被掐着脖子总归是十分难受的。唉——她不由感到一阵懊恼——方才过来时，她应该再站得离这个疯女人远一点的。

“怎么可能不是你？！说谎！”燕鸣华双眼布满血丝，已经失去理智，“假惺惺地关心我？你怕不是就盼着我死在那里呢！虚伪！”

隐在暗处的晓雾用尽全力才压制住了上去武力解决燕鸣华的冲动，闭着眼睛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现在暴露，否则一定会害了郡主和主子的。

锦楼也急了，大着胆子对燕鸣华喊了一声，“请明华郡主放手！我家郡主是您的亲妹妹呀！”又转头看九月，眼中都是焦急和担心，“郡主，郡主你怎么样？！”

九月心里一暖，恰在脖子上的手都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亲妹妹？她配吗？”听到锦楼的话，燕鸣华下意识反驳，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已经触及了那个不可与人言的秘密。

下一秒，空气里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走到燕鸣华面前扇了她一巴掌的谢氏。

“母妃……你打我……？”掐着九月脖子的手慢慢松开，燕鸣华愣愣地抚上自己的侧脸，喃喃道，“你竟然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我说错什么了？”

她眼神狠厉，唰地伸手指向正被锦楼护在怀里，一边揉脖子，一边弯着腰大口喘气的九月，“她就是不配做我的妹妹！”

“啪！”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燕鸣华是真的彻底呆住了，瞪大眼睛看着谢氏，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乌铭嗣见状，急忙站起来，将她半抱入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鸣华，没事了，不要怕……”

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燕鸣华和谢氏身上，谁也没看到九月唇边那抹一闪而逝的笑意。

她心知肚明，说出这句话的燕鸣华，已经注定成为谢氏的弃子了——如果是这个后果，那她刚刚被掐得一点不亏，反而还赚翻了。

没了谢氏在后头撑腰的燕鸣华还算什么？最多只有一个过得去的身份罢了，可她的名声早就因为失踪七天而毁了，还有哪家过得去的名门望族愿意娶她做媳妇？燕鸣华也只剩嫁给乌铭嗣这一条路了。

她这是愚蠢到家了，都不需要九月在旁边添柴点火，就自己送自己上了绝路。难怪前世，她明明早已及笄，谢氏却还是直到四年后才让她出嫁，恐怕这四年里，燕鸣华日日都在学心机算计吧？

九月平复完呼吸便看了锦楼一眼，示意她可以放开自己了。后者眼圈微红，虽然听话地松了手，却往前一步，把她牢牢护在了身后。

那淡蓝的背影坚定而决绝，一如前世提着饭盒离开时的模样，跨越前世今生，始终未变。

九月微微垂眸，抿唇笑了起来，眼神温柔似春日初阳，融冰化雪。

另一边，谢氏冷眼看着“情深意重”的燕鸣华和乌铭嗣，寒声道，“池鱼回来时受了伤，昏迷了一天一夜，可她一醒来就急着问我们找到你了没有。方才听到你回来了，伤还没好就跑过来看你。”

她似是失望至极，“你就是这么说关心你的妹妹的？燕鸣华，你为了这个人，什么话都敢说了是吗？”

九月的身世，谢氏只告诉了燕鸣华一半，后者只知道燕池鱼不是敬王府的女儿，却不知道她是虞氏的公主。或许也正是因此，燕鸣华才总觉得这个妹妹血脉不纯，从心里嫌弃她。

但这种话私底下说没问题，当着九月的面说，岂不是会让她平白多想，误了大事？幸好她只是说了句“不配”，谢氏还有解释的余地，可要是再放任她这样任性下去，难保哪天不会泄露真相。

啧，看来燕行说得不错，她当真是要舍弃这个不像话的女儿了。

谢氏不断变化的目光落入燕鸣华眼中，终于让她慌了神，但她还来不及说话，谢氏就开口了，“你不是想嫁这个人么？好，我准你嫁，明日就让人去算日子。”

乌铭嗣神情一松，带着算计成功的笑意高声道，“多谢王妃！”

燕鸣华却愣住了。

她母妃的语气如此淡然，就像她只是个陌生人，与她再无关系似的……她难道不愿意认自己是她的女儿了吗？

燕鸣华忽然害怕起来，想去抓谢氏的手求情，可对方立刻嫌恶地躲开了，“母妃？！”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误，此刻要承担代价了。

“只有一个条件，你出嫁之后，就不再是敬王府的女儿，苦乐生死，都与本妃和王爷无关，也别想着去找你哥哥，他亦不会理你的。”

谢氏一甩袖子，与呆住的燕鸣华擦身而过，“青若，送郡主回玉琼苑待嫁！没有本妃的许可，她一步也别想踏出院子，外人也不准进去！”

“是！王妃。”青若得了令，也不跟人讲什么客气了，上前一步就将燕鸣华从乌铭嗣怀里拉了出来，“郡主，请随奴婢回屋待嫁。”

燕鸣华惊恐地挣脱她的手，试图追上尚未走远的谢氏，“母妃！母妃不认华儿了吗？！母妃！”

青若一把制住她，顺手捂上她的嘴，强行拽着她往另一边走了。

经历一番“波折”后终于得偿所愿的乌铭嗣要回去准备婚事，也并未多留，向唯一还在正厅里的算得上主人的九月告辞后，便离开了。

“锦楼，”九月站在一下子就变得空空荡荡了的正厅里，低声道，“你觉得我大姐姐能顺利出嫁吗？”

“难道不能吗？”锦楼下意识反问。

九月轻笑出声，低头看了看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开口的语气似嘲似讽，“我觉得不能。”

从一开始，她就不只是在算计燕鸣华一个人，因为她从未忘记，前世害她皇兄的，还有一个乌铭嗣。

当日她和萧阑去找乌铭嗣谈交易时，都没有伪装声音，他早晚有一天会认出他们的身份，继而用这件事来威胁他们。她自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所以乌铭嗣必须死。

然而全陈都的人今天就会知道，是乌铭嗣救了燕鸣华，还毁了她的名节。在他们眼里，燕鸣华是一定会嫁给乌铭嗣的。

如果这个时候，他突然死了，大家会觉得是单纯的意外呢？还是敬王府为了不把女儿嫁给他，故意杀人？

“你听过一个词吗？”九月收回目光，迈步向外走去，“叫做，斩草除根。”

她从不是会给自己的敌人留喘息之机的人，要算计别人，就得一击毙命，见血封喉。

锦楼一怔，心里迅速漫上一丝寒意，但她的情感与理智都告诉她，应该相信眼前的少女。

她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攥紧拳头追了上去。

郡主是将自己视为心腹看待，才会把这些告诉她的，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辜负郡主的信任。

她会永远站在郡主身边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