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府失踪七日的明华郡主被博闻馆的乌先生送回来的事,正如九月预料的那样,当天就传遍了陈都。同时传出的还有两人定亲的消息,据说连婚期都已经请人算过了,定在下个月二十三。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起婚事吸引了,倒是没多少人再去议论燕鸣华名节已毁的事。看到这样的情况,谢氏总算松了口气,开始专心准备嫁妆和嫁衣之类与婚事有关的事项。
除此之外,因为燕鸣华已成弃子的缘故,她还找了个时机把燕如云叫到了堆绣苑,告诉后者,她会选个好日子,开宗祠将燕如云的名字记到她名下,让侧室所生的燕如云做敬王嫡女,并为她请郡主封号。
燕如云起先不敢答应,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庶女,不能与燕鸣华和燕池鱼这两个嫡女同日而语。但在谢氏的再三保证之下,她最后还是心动了,点头认了这个母亲。
而以上一切,一大早就直奔梁国侯府去道谢的九月尚且不知情。
其实前世她就见过萧庆之和白卿卿夫妇,但那时她和萧阑只是普通朋友,所以面对他们时并没有如何紧张。可今生,她和萧阑的关系与前世截然不同,再面对他们时,她就难免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被萧阑的家人厌恶。
“郡主,梁国侯府到了。”马车早已稳稳停下,却始终不见车上的人下来,车夫便试探着大声说了一句。
锦楼用手肘撞了撞发呆的九月,脸上都是揶揄笑意,“郡主,我们到啦!”
九月这才回过神来,“嗯,走吧。”
她今日梳了个朝云近香髻,发间戴着一支梅花血玉步摇并几支固定发髻的小金钗,垂在脸颊两侧的白玉水滴耳坠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晃。细长而浓密的长睫掩映着烟波浩渺的墨眸,染了胭脂的唇微微翘起,露出点清浅笑意,却又未至眼底。
琉璃银丝纱所制的赭石色浅交领广袖短衫在阳光下熠熠泛光,有如万点碎星落于人间,极为好看。再往下,暗红的金丝勾云纹锦带打了个双耳结,将长至地面的玄色如意八宝暗纹百迭裙固定在她细如束素的腰间。
坚硬的石砖地上,少女莲步轻移,开满牡丹的大红绣鞋从裙门的缝隙里露出又消失,一步一步像踩在人心上,高贵而冶艳。
梁国侯府门口的小厮看呆了眼,直愣愣地盯着优雅地下了车,向侯府门口走来的九月,半个字也说不出。
“敬王府五娘,”九月偏头看了眼锦楼,示意她递上名帖,“承萧世子相救之恩,今日特来道谢,还请这位……小哥,为我引路。”
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唤回了小厮的神智,他下意识接过名帖,翻开一看后才反应过来,所谓的敬王府五娘,不正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明珠郡主?他心中一惊,连忙弯腰拱手道,“世子殿下已经知会过小的,郡主这边请。”
九月微微点头,“多谢。”
小厮连称“不敢”——开玩笑,这可是自家殿下定的人,未来的梁侯世子妃,他哪敢承她的谢?
跟在他身后的九月却不知道他已经想到了这里,还有些不解他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恭敬。不过看到别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恭顺,总是会令人感到舒服的,九月便也没再多想。
两人没走多久就到了正厅,那小厮领她坐下,又是一拱手,“郡主请稍等,小的已经派人去请世子殿下了,殿下很快就到。”
九月信手理了理衣裙,笑道,“劳烦了。”她平时其实并不是这么客气的人,但因为这是萧阑家,她便有意与人为善些,等以后嫁进来了,也不至于被下人处处刁难。
那小厮就退下了,留九月和锦楼二人在正厅里。
“郡主,”锦楼将手中拿着的木盒放到桌上,压低声音道,“萧世子不是说要四份谢礼么?郡主怎么只准备了三份?”
九月摇摇头,狡黠地眨眨眼,“这三份是送给萧侯爷、萧夫人,还有萧大小姐的。至于第四份嘛,在我自己这里,等他来了,我再亲自送给他。”
正说着话,两个样貌出挑的侍女款款而来,青衣的那个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放到九月手边,蓝衣的那个则送上了两碟糕饼,看上去很是可口。放完东西后,青衣侍女向她一礼,言简意赅,“郡主请慢用,奴婢告退。”
九月微笑颔首,伸手捡了一块糕放进口中。那糕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只一抿便化了,在口腔里漫出清凉微甜的味道,似能消弭热意与疲惫,让品尝的人觉得浑身舒适。
“锦楼,这糕好吃,你也吃一块吧?”九月想也不想就道。
在她眼里,锦楼早已不是单纯的侍女,前世的恩情加上今生的陪伴,让锦楼更像是她的姐妹,而非丫鬟。但锦楼显然是把她当主子的,听到这样出格的话甚至还被吓了一跳,一叠声道“郡主不可”。
九月无奈,只得拿起一块放到锦楼嘴边,佯装生气地威胁,“你说不可,是想让本郡主喂你吗?”见锦楼神情松动,她将糕点又往前送了送,豪情万丈道,“我让你吃,你放心吃就是,萧阑生气我兜着,不用怕。”
锦楼一脸震惊,却也慢慢张开嘴,就着九月的手咬了一口糕点,随即惊喜道,“郡主,这个好好吃!”
“是吧?”九月笑起来,等锦楼咽下口中的食物后,把剩下的一半糕全都放进她嘴里,“好吃就再吃点,没事的。”
就在这时,外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少年音,“燕小郡主,倘若本世子也想吃你手里的糕,你喂不喂我?”
人未到,声先至,正是姗姗来迟的萧阑。
九月挑了挑眉,樱唇微勾,酿出个盛如焦骨牡丹的笑,抬眸迎向来人,开口的声音娇俏万分,“世子殿下有恩于我,殿下所求,我自当满足。”
少女斜坐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因为侧身的关系,原本贴身的布料翻起一些,隐隐能看见红色上衣里素色的抹胸,和在如火红纱的衬托下越发雪白的肌肤。她刚刚吃过桌上的糕点,嘴边还留着些糕点的碎屑,但并不让人觉得不干净,反而显得天真无邪。
萧阑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几轮,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眼中,那里有他的情天幻海,黄粱好梦。
九月对上他满含惊艳的深沉黑眸,有一个瞬间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流逝,而他们就将这样看着对方,直到不可抗拒的死亡终结心脏的跳动。她于是第无数次想,自己的确是喜欢这个人的吧。
从前世开始,从未结束。
那么,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前世,她临死前最后悔的,是没有看出敬王府众人的真实面目,以至于受人蒙骗,害死了自己的亲人。而最遗憾的,却是没有阻止萧阑西征的决定,又或者说,是她没有有资格阻止他的身份——她不是他的谁。
九月其实一直都觉得,老天爷给她这多出来的一生,是要她带着全部的记忆,去圆满遗憾和守护身边人的。既然如此,何必再多思多想,犹豫不决?他们彼此倾心,那就在一起,哪怕天崩地裂,被千夫所指,也要在一起。
她猛地站起来,低头拿了一块糕点,含了一小半在嘴里,看着那锦衣的少年,轻轻歪头,抬手指了指露在外面的一半糕点,含笑不语。
那笑容里满满的都是挑衅,仿佛是她在无声发问,“我这样喂你,你敢不敢来吃?”
萧阑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疑惑,悟到九月的意思后迅速变成惊讶,最后又转成势在必得的侵略欲。下一秒,饥饿已久的狩猎者在张开怀抱的猎物面前停步,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弯腰去咬那块小小的糕点。
唇齿相碰,九月下意识闭上眼睛,仰着头接受他的一切动作,无论是凶狠的啃咬,还是温柔的吮吸。少年仿佛尝到了甜头,食髓知味地搂着她攻城略地,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眼前人的背脊,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九月身后的锦楼早已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不顾场合地,发疯一般地亲吻。但才看了一会儿,她就满脸羞红地移开了视线,想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
她想,她好像明白自家郡主先前说的,要亲自给萧世子的谢礼是什么了。
原来是一个吻。
锦楼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在世俗的眼光里,九月和萧阑如此出格的行为,足够他们受到世人的唾骂了。什么“不知廉耻”,什么“私相授受”,什么“淫乱放荡”,都会不要钱似的往他们身上砸,可她却半点不认为眼前这两个人与那些不堪的词语相符合。
他们太坦荡,太干净,太美好,以至于让看到这一幕的人忘记了他们本身,而只为充盈二人之间的情意所感所惊,心生向往。
这种被称为爱情的,似乎只存在于话本里的东西,宛如一颗鲜活的心脏,在他们身上清晰地跳动着,声音震耳欲聋,摇山撼海。
……
像是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萧阑终于舍得放过九月,但还是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动。后者满脸绯红,靠在他胸口平复呼吸,半晌才哑着嗓子怒道,“萧子都,我是让你吃东西,不是让你亲我!你这个登徒子!”
这其实算是在无理取闹了,毕竟她一开始就存着要亲他一下当谢礼的心思,只不过没想到会亲这么久而已。可向来洒脱肆意,不拘小节的人,突然开始无理取闹起来,反倒让萧阑觉得新鲜有趣,只想逗弄一番。
“小郡主,”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么叫她,带着点轻佻和戏谑,笑意盈盈地,“这不是你给我的谢礼么?”
被人一语说中心思的九月顿时没了张牙舞爪的气势,懊恼不已地撇撇嘴道,“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有这么明显吗?”
萧阑松开她,开口的语气恶劣极了,“看来我猜对了。”
九月气结,抬头瞪了他一眼,“你……”话未说完,她无意识间越过少年肩膀的视线,就接触到了不远处的一对男女。
男人个子极高,相貌有种饱经风霜的成熟,但并不显得苍老,而是令人感到安心甚至忍不住去依靠的稳重。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却似有千军万马在他身后,只待一声令下,便能踏平前方一切阻碍,夺回胜利。
而他身边的女子容貌出众,只比他低了半个头,眉宇间同样流溢着英气。虽身着华服头戴珠钗,可总让人觉得,更适合她的应该是铠甲长剑,铁血沙场。
这两人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但脸上都是笑容,似乎并不为她和萧阑如此亲密而生气。
但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认为,看到这个场景的他们会生气呢?
脑海中有个声音回答道,那当然是因为,此时此地,会出现在这里的一对中年男女,除了萧侯和夫人之外不作他人想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跑到他们家里和他们的儿子公然亲亲我我,还被他们看到……
九月心头猛跳,条件反射地推开挡路的某人,理好自己的衣服,屈膝向萧庆之和白卿卿二人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努力镇定道,“池,池鱼见过侯爷,见过夫人!”偏偏她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红晕,声音也很是沙哑,简直就是大写的欲盖弥彰。
“爹,娘?”被她推到一边的萧阑这才看见后头站着的自家爹娘,顿时一阵无奈,“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他咳嗽几声,面上淡定自若,耳尖却不听话地红了,“你们别怪月儿,是我先逾矩的,与她无关。”
九月听到他的称呼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制止,“你叫我什么呢?”她还没有告诉他爹娘自己的真实身份吧?这人怎么就大喇喇地喊她“月儿”了?
没想到萧庆之与白卿卿对视一眼后,竟然爽朗地大笑起来,“好啊,我家这不像话的臭小子也知道护着姑娘了,有长进有长进!”
这话一出,萧阑和九月都懵了。
他这句话听起来还挺高兴的?是没怪他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