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四年秋,丞相府内。
安瑾琛已称病辍朝数月,整日将自己关在静室里,不与任何人相见。红袖日日在门前苦劝却总是无功而返。
那日一场熊熊大火之后,金陵台的主殿损坏得严重,原本就破败的建筑已是一片颓坯废砾,其实皇帝也有派宫人前去调查此事,只是最后以“天干物燥,不慎走火”草草盖棺定论。当时冷泽宇也随口问了一句“金陵台如今可还有什么人?”宫人却说除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婆子再无其他。冷泽宇起初不知是悲是喜,毫无感情地应了一声“哦”。后来的几个日夜里他才觉得有些伤感,这孩子虽说不是他亲生的,但他深爱贺兰嬿,日后自然也有接纳这孩子的一天,也许有一日他会领着她一起去拜祭贺兰嬿,听那孩子甜甜地唤一声“母妃,儿臣同父皇来看你了。”他原以为将这孩子送去金陵台可以少些危险,却不想早有人盯上了她,一心要将其置于死地。
冷泽宇也郁郁了几日,但这种轻烟一般的哀伤很快就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驱散了。
就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安瑾瑜有喜了!
冷泽宇大喜,他与安瑾瑜成婚五年却一直没有嫡子,如今偶然得子早已不记得那仅有一面之缘的苦命公主。安瑾瑜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之后反而不那么欢喜,甚至有些失落,她隐约觉得自己一直期待的那件事终于不可能了。惆怅之余她常在午夜时分惊醒,她梦见贺兰嬿抱着一具黑炭般、不成人形的尸体夜夜向她索命。
这天夜里安瑾瑜又做了噩梦,一边大叫着“啊!不要!不要杀我!”一边猛地坐起来。冷泽宇被尖叫声惊醒后也坐了起来,他皱起眉,略有几分不耐烦道:“瑾瑜,你怎么了?”安瑾瑜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询问,瑟瑟地抱紧了自己,冷泽宇轻叹了一口气,将佳人揽入怀中,好言宽慰道:“朕知道这是你头一个孩子,心里难免紧张焦虑,这样吧,明日朕就宣虞夫人进宫来陪你,让她在宫里住下,直到你顺利诞下皇儿。”安瑾瑜闻言,轻轻贴上冷泽宇的胸口,略微定了定惊,柔声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翌日一早,安瑾瑜亲自在殿门前迎接,见了母亲与弟弟心中自是有了安稳了些,昨夜的惊吓也稍减了几分,只是珠翠花钿却难掩面容憔悴。母女二人执手泪眼,正欲进殿长谈,忽有一稚气少女从家仆堆里钻出来,浅浅一拜道:“臣妹安锦芊参见皇后娘娘。”
安瑾瑜脸色一滞,僵笑着摆手示意她起身。
“皇上驾到!”外头宫人话音刚落,冷泽宇便快步走了进来,他走到安瑾瑜身边笑着问道:“瑾瑜可还满意?朕想着安丞相毕竟是个男子,出入后宫不便,又有政务缠身,恐无暇陪伴你,便又请了你的堂妹来。”
安瑾瑜暗自忍气,面上仍旧笑道:“皇上费心了。”
安瑾琛刚要行礼就被冷泽宇扶起来。
“爱卿近日可好些了?”
“臣多谢陛下关心,不日即可上朝。”安瑾琛黯然垂眸。
冷泽宇与安瑾瑜并肩步入殿内落了座,其余三人也得了赐了座。
“皇帝哥哥,芊芊入宫照顾皇后姐姐可有什么赏赐啊?”安锦芊故意问道。
冷泽宇笑问:“芊芊想要什么?”
安瑾瑜轻轻地拉了拉冷泽宇的衣袖,低声道:“皇上,您别听锦芊胡说,她一个小孩子......”
“朕觉得芊芊说的有道理,你能平安诞下嫡子,他们应当受封赏。依朕看不如封芊芊为昭华郡主,封夫人为昭徳夫人。”
安瑾瑜握紧了拳头伏在膝盖上,转而笑道:“一切全凭陛下定夺,只是既然母亲与堂妹都有封赏,臣妾也替瑾琛求一个封赏。”
“安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朕还有什么可以赏的呢?”冷泽宇眯着眼看了看殿下的安瑾琛。
“安家自建朝以来忠心耿耿,祖辈为先帝出谋划策,父辈常为陛下分忧,如今瑾琛亦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臣妾逾矩向陛下求一个王爷之位。”安瑾瑜说话间已经扶着肚子跪在了冷泽宇面前。
“哦?王爷?皇后可知祖制规定非本姓不得封王?”冷泽宇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眼神凶恶地盯着那张苍白惊恐的脸。
在场众人都能看出冷泽宇这是在警告安瑾瑜、警告安家,眼下情势危急,虞夫人早被吓破了胆儿,张着嘴巴却不敢说话,安锦芊似乎并不打算趟这浑水,只坐在一旁冷眼相看,唯有安瑾琛上前一步跪在殿中,对着盛怒的帝王道:“请陛下宽恕皇后娘娘僭越之举,瑾琛无意于此,望陛下明查!”
“安瑾瑜,你听到了?”皇帝冷笑一声,狠狠地甩开安瑾瑜,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凤仪殿。
安瑾琛跪的膝盖略有些疼痛,待冷泽宇走后他起身拍了怕身上的灰尘,然后走到安瑾瑜跟前将她扶起来,他苍白干瘪的嘴唇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是微微张了张并没有发出声音。他知道那日金陵台大火绝非偶然,想来也与安瑾瑜脱不了关系,但是他没办法责备长姐,毕竟他这条命都是安家给的,做牛做马也未必能够报答恩情,哪里还敢忤逆呢?他叹了一口气,阴沉地离开了凤仪殿。
虞夫人替安瑾瑜擦干了眼泪,好言宽慰道:“瑜儿,你先别急,待孩子生下来再提此事吧,你先好好养着。”
安锦芊也快步趋上前去,笑道:“是啊,都说母凭子贵,长姐不必心急。”
安瑾瑜觉得颜面扫地,心中暗暗地萌生了恨意,她的阴谋也许是从这时便开始了,也许更早。
安瑾琛出了凤仪宫便不自觉地走到了金陵台,也许是他的幻觉,那断壁残垣之中竟升起袅袅青烟,像是还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他慢慢走上台阶,心中既有期待又有些害怕,他期待那孩子仍旧活蹦乱跳,此时正坐在某处等着他;他害怕美好的幻想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一阶、两阶、三阶......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正殿走去,突然,一个孩子的背影渐渐地清晰了,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生怕自己走得急带起了脚边的风,一下吹散了那小小的幻影,还有十几步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曦月!”
“主上,您怎么在这儿?”宣铭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正好挡住了那小小的背影。
“宣铭,你看那是不是曦月?”他绕过宣铭,指着原来的那个地方,可是所指之处空无一物。他有些气恼宣铭的出现,又像是责怪自己没有快点跟上去,暗自低语:“奇怪,刚才明明有个孩子在这里的。”
宣铭跟上一步,淡淡道:“主上,您也许是思念过度了,自从那场大火之后,金陵台上已经没有孩子了,宋嬷嬷也日渐病重,卧床不起。”
安瑾琛像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却又暗自生疑:莫非真的是我眼花了?可刚才分明见着一个孩子向前走的。他半信半疑地问宣铭:“宋嬷嬷在后廊?”
宣铭神色略有不安,答道:“是的,只是她不愿见主上,说是......说是安家人害死了...小公主。”
安瑾琛略有迟疑,重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墙角边一个带着面具的小女孩默默地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