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沈明月将双手拄在窗台上。玉兰吐露花蕊,浓香四溢。少女身形也随着数月时光慢慢回归本身应有的玲珑身段。
这三月来,唐清月待她甚好。平日无事,也答允沈明月各处转悠。小姑娘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爬上落星书院的墙头,看他们读书识礼,习武卜卦。
唐清月见她喜欢这些东西,竟隔三差五将落星山的各堂堂主请来吃茶,顺便对自己指点一番。
无功不受禄。
沈明月不相信自己有这个本事蛊惑相府小姐为她百般筹谋。
再三询问,这一答案也总是“与故人相仿”几字。
沈明月回想前世种种,她与这位唐小姐也并未有超出普通朋友的亲密关系。
想不通,所幸将此事放在一边。
今日天公不作美,沈明月这只海东青也不得不困在屋中的四方天地间。她手边还有一册摊开的兵法,凝月堂的书房中放了不少这样的书籍,但说来也奇怪,唐清月从来不看,因此全都犒劳了小月牙,用以打发无聊生活。
沈明月看雨帘势头不停,正准备小憩片刻后,帮着唐清月誊抄上一季度的账本。刚一转身,就听见有人踩踏着院中水洼声响。
不多会儿,房门就被推开,小圆脸姑娘匆匆忙忙将手中的纸伞撑在长廊上,随后将长条形的木箱子立在门口。
沈明月等那少女将一口气喘匀了,才递过去一杯热茶,嘴上还不忘亲切嘱托道:“今天下雨,你不好好在自己房里躲着,上赶着来找我。”
小姑娘是唐清月从相府中带来贴身丫鬟,平日里仗着主子宠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沈明月前世也有几个这样贴心的小姑娘,只可惜都死在沈家劫难中。
因此两人关系很是亲近。
就看绿意一口气将茶喝了干净,就连碗底几点碎渣子也没有放过。她不拘小节,直接用翠绿外衫袖口一抹嘴唇:“这不是京中送来东西,怕你等得着急。沈丫头,你猜我今日给你带来了什么?”
沈明月打眼一扫,发现檀木箱上正中间镶嵌一块莲花状的螺钿图案,心中了然。但看到绿意兴致勃勃的模样,做好奇状问道:“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让你这般猴急。”
绿意抿嘴一笑。
箱子里头是两套红衣,款式新颖,是沈明月旧日未曾见过的。
“沈丫头,你跟了咱家小姐,才是正经事。你日后若随着小姐归京,就晓得哪家小姐也没有咱家大方。”绿意的手掌抚摸过红衣上暗纹,“就说这瑞莲坊的衣物,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两件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每个季度都有两件。”
绿意将其中一件抖开,直接比对着沈明月的身形。当比划到袖长时,绿意就如霜打的茄子一样:“你刚来时说已经十四岁了,我还不信。就你那豆丁一般,面黄肌瘦的小模样,谁能相信你只比我小两岁啊。”
“不过,这才三个月你就像什么,对就像相府后院种的青笋,蹿出了这么高。这衣服是按着小姐嘱托,特意往大做了些。”
“你瞧瞧,如今拿回来就是正正好好了。”绿意嘴上虽然抱怨,但还是轻轻一推沈明月的肩膀,“快去试试,若哪里不合适,我还要赶着你未长成参天高的青竹去改了。”
在沈明月眼中,绿意什么都好。唯独只有一点,叫人头疼。小丫头说起话来,就好似嘴里含了一块红炭,不吐不快。
若这是在战场上,恐有不占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沈明月看着绿意眼含期待,也只好认命的钻进里间。
待她一身红衣从屋内走出来后,绿意双眼都直了:“朱红色最挑人,气势不盛压不住,面色黝黑压不住,五官平庸也压不住。如今最得盛宠的贵妃,近些年连砖红,胭脂红都不碰了。那些大小姐们,争奇斗艳时也只敢穿海棠红。”
“之前选料子时,小姐特意点了这红色,我还怕你不合适。如今看是太过合适,怕是原本沈家大小姐也不一定比你更合适。”
沈明月抓住绿意最后一点话头,试探问道:“沈将军不是以叛国罪满门身死吗?按照常理,相府应唯恐避之不及。怎么听你提到沈小姐竟隐约怀念。”
“京城人都知道沈将军这一种叫卸磨杀驴,自毁长城。”绿意猛得拍着圆桌,桌上置着的茶壶盖子都抖了两下。
她激愤道:“沈家尸骨敛送到城外后,太子亲率人马抄家。可沈家除了累世积攒下来的田产房契,和后宫里赏下来的布匹装饰外,别无他物,银钱连瑞莲坊的衣物箱都装不满。叛国者连一点油水都捞不出来,这算哪门子的叛国。”
“所以你认为沈家是清白的。”
沈明月双手紧握茶杯,眼眶都红了起来。沈家一案,疑点颇多,她逃离京城后,燕渡山赶尽杀绝。这一路匆忙逃跑,耳中听闻皆是沈家罪大恶极。却没有想到,时过境迁,竟然还有小丫头为其仗义执言。
绿意是个话多的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半刻也停不下来。她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润润嗓子说道:“只可惜沈家大小姐死讯传来时,我家小姐哭花了眼睛,那几夜日日惊醒,念叨都是我可怜的明月妹子。”
等一下。
沈明月听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她刚入落星山那天,就知道唐清月羡慕她。
这一双月儿,是两处极端。
沈明月肆意张扬,虽从未做出纵马长街这样的荒唐事。但宫宴醉酒,男装逛花楼这样有失体统的事也没少做。唐清月却是京中第一号才女,第一规矩人,闺阁女儿的典范。
难为唐清月竟为她的死讯放声痛哭。
只不过这其中仍有疑点,沈明月问道:“可我之前听燕帝姬说,这两人与太子殿下都有些纠葛。这本该是情敌相争,又怎会惺惺相惜。”
“这个事吧。”绿意有些纠葛,说起其他人的八卦,倒是轻松,可是这一回事关自己小姐。
她看着沈明月因为疑惑而紧皱起的眉头,反正是自己人,说说也无妨吧。
绿意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其实本来是如此,太子又不得宠爱,想要谋求皇位,背后总该有些依靠。要么是我们相府,要么是将军府。沈小姐批字凰命,这一件婚事应该是板上钉钉。”
“太子天潢贵胄,气度不凡。京城中女儿哪有不喜欢他的。小姐本也不例外,可是谁能想到这男人靠不住,到头来,还要倒打一耙。小姐就觉其非良人,就躲到落星山来,怕再有纠葛。”
沈明月还有话要问,猛得听到门口一阵轻咳。雕花门廊上玉立着唐清月,她今日新穿了一件月白衫子,款式老旧,看样子已经有了些年头。
但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贡品锦缎,不是瑞莲坊那种符合潮流的衣物比得上的。”
唐清月擎着这把油纸伞面上描摹一池白荷,清贵素雅。她笑吟吟地说道:“绿意,我叫你来送东西。你可好,倒在这里说起主子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