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后,众人便各干各事去了,只余下紫璟文宣在石桌前相对而坐。
文宣变出一套猩红茶具逐一摆放到桌面上,一边忙活着煮茶一边问:“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她站了起来,取下髻中画簪,祭出调色盘,蹲在裂缝旁边调色边道:“不过游山玩水,遛狗逗鸟,画画写生罢了,来来回回走的,除了那几座山和水,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看来你过得挺滋润。”文宣将黄葫芦中的水倒进茶壶里放在炉子上。
“还行。”紫璟将院子里最是狰狞的那道深坑填满,走到坍塌的墙角上,开始修墙。
“你也是够可以的,一万年不见,绘画境界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文宣伸脚踩了下被她修复的画面,茶壶里的水开始激烈地沸腾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是么?”画完墙角的紫璟转过身走向石桌旁被劈成两半的桑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帮我把它扶起来。”
“啊?”文宣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紫璟啧声道:“让你干就干,怎么这么多问题!”
“行行行!你是姑奶奶,你叫做什么都行!”文宣依言将树合在一起。
只见她沾上颜料,用画笔轻轻一挥,树上的裂痕竟一下子愈合了,道:“说说吧,你是怎么当上湘洲府君的?这可不是什么神仙都能轻易当上的职。”
“说了你可能不信。”文宣回到座位上,将茶壶里沸腾的水,一股儿泼到树根下,只见红艳艳的一片,冒着滚烫热气儿迅速渗进了泥土里,道,“突然有一天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飞升了,糊里糊涂成湘洲地界最大的官,然后就糊里糊涂成为众神官关注的焦点。你别看我表面光鲜,实际上,好像也挺光鲜的……”
紫璟:“……”好想打他。
“你呢?你在哪做仙府上任职?为何不来找我?这些年我可是遇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文宣道。
紫璟想起这些年偶尔闻得的有关湘洲府君的传言,觉得她这个朋友是真的过得不错,玩得很跳脱,对所辖地界的管理也很出色,笑了笑,道:“你忘了,这些年天庭与略族矛盾这么大。我去了,免不了给你惹麻烦。”更何况她也没想过府君会是他。
“这是哪里话?凭我们的交情,麻烦算什么!”文宣说着,等他回过味,终于不淡定了:“你说什么?略族?你是略!”
紫璟对他这慢半拍的反应,很是无语,再次怀疑他湘州府君的封号是怎么来的,还是她掐诀召唤时叫错,把这吊儿郎当的夯货给召了下来,十分认真严肃地自我介绍道:“我,是桐玉宫玉景殿长老,画略紫璟。”
文宣倒吸一口气,道:“本王就说,从见你那一刻起就觉得不对劲,却又一直找不出不对劲的源头。你怎么成为略的?还是长老,据说那可是顶级父神辈一个等级的存在!”
当年神略大战因身份原因,他并没有参战,所以也未曾有机会目睹那场被神战史描述成史无前例战争,很多消息都是他成为湘洲府君后从仙籍或者其他神官口中听来的。
而往往传述者们大多喜欢过份丑化敌人,将略族说成了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至于歌颂美化的词,是近两百年才有的。
可无论是美化还是丑化,桐玉宫七殿长老对众生而言一直都是不可战胜的恐怖存在,能跟他们过上招的可谓是屈指可数。
紫璟觉得他这比喻夸张了些,跟顶级父神辈一样这种话她还真不敢说,“我可能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是长老中最弱的。”
“最弱的?”文宣好奇,“那你们桐玉宫谁最强?”
“自然是大当家。”
“长老中呢?”
紫璟摇头,“不清楚。除我之外,都很厉害。”
文宣愣,脸上写着大大的不信,道:“若真如此,你是怎么做到跟他们齐名的?”
紫璟将一朵大红芍药上完颜色后,站直身子耸了耸肩,道:“我也不晓得。可能是为了凑数,六殿长老没七殿长老这么好听。”
她说完想了想,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其余六殿长老,个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独她除画画外,什么都不会,连最引以为傲的剑术,都是长老中最差的,谁也打不过,真不明白回桐玉宫凑这个数干嘛。
早知道就继续游山玩水好了,起码不会像现在这么狼狈。
文宣见她沉默,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紫璟拿起他变出的一颗鹅蛋大绿豆,仔细瞅了瞅问,“这是啥?”
文宣故作神秘,“你可别小看它,这可是我不久前从蟠桃会上赢来的,叫心意豆,只要你够诚恳,每天对着它想你想要的东西想足七七四十九遍,等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就会结出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紫璟瞪大眼睛,问,“什么东西都能结出?”
文宣点头,“当然!”
“多少钱?”紫璟问。
“这可不是拿来卖的。”文宣将种子夺回,“能满足人类愿望的种子有很多,可能满足神仙心愿的,天上地下仅此一颗,本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蟠桃会上赢得的。”
“切!”紫璟赏了他一记白眼,“你不卖拿出来干嘛?炫耀吗?再说我想要什么,也就一幅画的事,用得着每天对一颗种子想七七四十九遍还要想足九九八十一天这么浪费时间?”
“那最好。”文宣见她没有觊觎豆子的意思,小心翼翼将它收了起来,“元满下凡历劫你可知道?”
说起他紫璟就感到头疼,叹了口气,道:“知道,还交手了。”
文宣颇为吃惊,“怎么还打起来?”
紫璟一脸无奈,“他被虫王附身,我把他关起来了。”
文宣颇为吃惊,“虫王?虫子都成王了?”
紫璟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走到一旁假山上,边画边道:“前晚,我追踪他到青木山,在青鬼洞找到他时,他已被虫王附体。那家伙十分狡猾,软硬不吃,我担心把它给惹急了会对点点不利,只能把它关进清幽境了。”
文宣拧眉,“不得了,不得了!这普通虫子都已经这么难搞,更何况是有灵智的虫王。你那清幽境靠谱吗?”
怀疑她清幽境靠不靠谱的,文宣是头一人。
紫璟歪着头,认真想了下,道:“这问题,还真未曾想过。”
文宣被这话噎住,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要不这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让本王见识见识玉景殿长老的清幽境如何。”
这么多年主动要求进入清幽境的,他是头一个。
紫璟挑眉,望向他:“你确定?”
文宣被她这么一笑,心气当即虚了一节。
毕竟神战史中,对桐玉宫七殿长老的描述,只是个笼统的比喻,至于跟父神辈一个等级的存在,是怎么样的存在,他还真没法想像。
不管怎样,为面子,他还是应了声,“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紫璟给假山上完色,走到栏杆前,道:“单凭让你得了见识,我又没甚好处,凭什么费心思给你造一座幻境?”
果是跟他混过的,万事都想着占便宜,只见文宣一咬牙,道:“要不这样,本王要是破不了你那所谓的清幽境,就把心意豆予你。”
紫璟手中画笔顿住,讶然,“哟!我的府君大人,您这是怎么了?那可是您宝贝?怎舍得送人?”
“本君为天下苍生,舍小我成大我,不成么?”文宣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你到底应还是不应?”
紫璟咂嘴:“瞧你说的,不应我反倒成自私自利的了,说个时间吧。”
文宣不解:“什么时间?”
紫璟嫌弃:“你是不是傻?你不说个时间,我怎么知道你想在里头呆多久?万一一不小心地老天荒了,到底该怨谁?”
“那就以一个时辰为限。”文宣挥袖变出一炷九宵断魂香,道:“我就不信了,这世间还真有无懈可击的幻境。”
紫璟将栏杆上最后一笔青漆添上,转身望向他,嫣然一笑:“那就,去吧!”
微风拂过,新叶簌落,庭中桑树被吹的沙沙作响,一片嫩绿叶子,在虚空中飘摇打转好一阵子后·,终于犹犹豫豫落进旺盛的火炉,顷刻间焚烧殆尽,文宣不见了。
“娘!”
安放张文张武的房间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哭喊声,张长月因为这两天劳累过度,再加上亲历了父母的死亡,紫璟见她面色不是很好,吃完早点便让她休息去了。现在在文武兄弟房中照看他们的,是彩娟,至于风狼那家伙,吃饱就躺在药房门口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就是她方才与文宣叹话,听起来都非常吃力。
听到叫声的她放下手中画具,走了进去。
“主子。”彩娟见她来边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问:“怎么了?”
“方才我听到了一声叫唤,以为他们醒了。”紫璟道。
彩娟闻言,飞到他们跟前,看了眼,道:“没有。”
紫璟走过去看,确实如此,他们还是死气沉沉地躺在哪里,一模一样苍白枯瘦的面容,其中一张却面露苦色,两行泪痕格外引人注目。
做噩梦了。
她将手覆盖在张武额上,面色逐渐凝重,有些五味杂陈。
她知道张大郎炼制长生丹,知道他灭了自家满门,也知道他们家为了他不惜卖迷魂糖元,却不知,在这之前,他们一家人都只是用自己的血供养着他,从未伤害过他人半分。
而那个死去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大郎的妻子,文武兄弟的母亲。
她做的这一切,自始自终都是自愿的,从未有任何一个人逼迫过她。
紫璟眉头微皱,将张大郎放了出来。
好几天不得血喝的张大郎模样越来越憔悴,明明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是个六七十的老头子。
“紫璟长老。”他颤巍巍地朝她行了个礼。
紫璟让身,“你是大夫,看一下他们吧。昏迷挺久了。”
张大郎见是儿子,大吃一惊,眼眶一红,扑上去查看他们的脉搏气息。
发现两个孩子的手腕都被割烂了,眼泪忍不住哗哗地落,一边在他们脖子上摸索脉搏一边自责,“怪我,都怪我!是我这个当爹的害了你们。”
紫璟叹了口气,转身出房,走到一片七零八落的草地上凝神作画,很快,被严重破坏的地皮便恢复了原样。
“长老。”站在她身后的张大郎犹豫好久,才问了出来,“孩子他娘,怎么不在?”
紫璟笔尖微顿,站了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走到石桌上倒了杯茶,放到一旁空位上,道:“坐吧。”
她虽什么都没说,可张大郎已经预感到,红着眼坐下,颤抖着拿起杯子,不再敢问下去。
“你放心照顾他们吧。”紫璟道,“我在你身上留了印记,只要发病,会被自动关进去,不会伤害到他们。”
“我还能看见她吗?”张大郎问。
紫璟微愣,“可以。到那天,我会放你出来。”
“谢谢。”
张大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凄然一笑道,“就不打扰姑娘雅兴了,我去给孩子熬点补身子的药。”说完站起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着走进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