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轧过雪中依旧人烟繁盛的街市,在城郊院子门前停下。
那是个不大的院子,青墙灰瓦,内院种有一棵不算大的桑树。叶子经秋,早已枯黄殆尽,只剩张牙舞抓的枝桠,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像个饱经风霜,垂垂暮已的老者。
那是诚王生母时兰公主的私产,一直空置着。
在路上时他们就已经商量好,将这划给蓼生,让他以后在此进行医学研究,以望能早日找到破解虫毒的方子。
所以,他们昨晚上一出府尹衙门便分了手,平超领着蓼生和女孩一起来了这里。
那女孩在他们领出来的时候,正在发着高烧,而且双腿虚软苍白毫无血色。
蓼生,这是长时间跪在冰雪地里,血液不得运行造成的。加之年纪尚,这双腿很有可能已经坏死了。
紫璟凝眉,问:“那该怎么办?她还是个孩子,脸成这样,要是连双腿都没了,将来让她怎么活?”
蓼生给出的答案很是中肯尽人事听命。
“走吧。”
元彦和将她抱下车,接过印文手中雪伞。
印文冒雪上前敲门。
“哟!爷,怎么来了!”平超开门惊道。
“师兄呢?”紫璟问。
这是她重生后跟着肉肉一起对蓼生的习惯称呼。
“正在房子里头,是给那孩子做截肢手术。”平超道。
“截肢?”
平超点头,道:“昨晚开始,一直高烧不止,都捣鼓了一整个晚上了。今早上一出来便要截肢,什么不接不行,会要了她的命什么的。”
紫璟叹息,看来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布谷布谷。
耳旁忽然传来鸟儿的啼叫声。她循声望去,那只七彩杜鹃又来了。
它停在堆满积雪的桑树枝上,歪着脑袋朝她看来。
紫璟走了过去,站在桑树底下抬头仰望。
布谷布谷。
鸟儿从枝头飞下,她伸手将它接住。
“你在干什么?”
元彦和跟了过来,为她遮雪。
紫璟抚摸着掌中鸟儿,涩然苦笑,道:“没想到,它跟来了。”
六郎:“它?”
她将七彩杜鹃举到他面前,道:“一只长得很好看的杜鹃鸟,你看不见?”
六郎眉皱,摇头。
紫璟将杜鹃放飞,微笑:“没事,回去我画给你看。”
“好。”
“六郎。”
“嗯?”
“我们堆雪人吧!”
“……”
“我们比谁的雪人大,赢的可以从输的身上取走任何东西,就算再喜欢,也要割舍,好不好?”
元彦和浅笑:“我的都是你的。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样啊!”紫璟想了想:“那我们换个玩法。赢的可以向输提任意一个要求,只要能力范围之内,无论什么,输的必需完成。”
“你的要求,无论是什么,我会帮你达成。”
“这不一样!你就答应嘛,好不好!”紫璟嘟嘴撒娇。
“好。”
紫璟喜滋滋蹲下开始滚雪球,没一会儿,双手就被冻得通红了。
她抬头朝还在一旁为她撑伞的六郎,问:“你怎么不堆?你要是主动认输,我会觉得很没劲,会很生气,很生气,哄不好那种,懂?”
元彦和被看出心思,只好将伞交给一旁的印文蹲下,认真堆起来。
过了一会儿,已经滚好半人高雪球的紫璟转身望向他,只见他正背着她蹲着聚精会神地倒饬着什么。
她走过去一看,震惊道:“你这是在做雪雕吗?”
他微笑,“我才完成一半。”
紫璟:“另一半是什么?”
元彦和:“秘密。”
“哼,不就算。”紫璟着回到雪球旁推着继续滚。
不一会儿,一个巨大的雪人出现在院子里。
为显形象,紫璟特意从厨房里找来茄子胡萝卜苕帚来当眼睛鼻子手,给雪人安装上。
她再去看时,六郎还蹲在地上认真堆砌着他的雪人。
不过已经是第二个快好了。
第一个雪人身形瘦弱,弯着腰在地上滚着一个雪球。第二个雪人身形就比较高些,它站在一旁撑着伞在为滚雪球的雪炔雪。
紫璟蹲下,道:“这是我们?”
六郎点头:“有点粗糙,你若喜欢,下次弄个更好看的。”
“你们怎么来了?”
浑身是血的蓼生从一旁屋子里走了出来,见到一群人在自家院子里玩得正酣,很是吃惊。
“你出来得正好。”紫璟将他拉了过来,指着那两个雪人,道:“你,这两雪人哪个大?”
蓼生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指着又大又笨的,道:“你当我瞎么?自然是这个!”
紫璟喜滋滋看向元彦和,道:“我赢啦!你欠我一个条件。”
“你。”
“我还没想好,等想好再告诉你。”
“别让我等太久。”
“不然呢?”
“会赖账。”
“你敢!”着,话锋一转,问蓼生道:“怎样了?”
“能怎样?”蓼生道:“刚止完血,烧也退了。不过,不得不一句。我本来只当她是穷苦,迫不得已才去卖身葬亲。这种现象在乱世里头也是常有的。不曾想,她的五脏六腑竟也伤损得厉害,还有胸背部的皮肉,全是摩擦伤,也不知是怎样的仇恨,竟能对这么的孩子下此毒手。她能撑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
紫璟听着沉默了。
这不禁让她想起一年前那个冬里在雪地上奔跑的红衣女孩,还有她的一家人。如果她还活着,想来情况跟她差不多。
萧梃就是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因为蓼生要休息的缘故,他们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便登车离开了。
酉时降至,大雪初停,路过集市时,满街都是灯火璀璨,人来人往。
驭!
就在夫妻两讨论吃什么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元彦和问。
“回爷,有个人在马前晕倒了。”印文答道。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等我。”他着便下了车。
紫璟打开车窗往外看,百姓不知何时,将她们围了起来,指指点点撞死人了。
不一会儿,一队官兵来了,将马车围了起来。
她放心不下,打开车门走下去。
元彦和正在和官兵交涉,见她来,便将她拉到身旁,嗔道:“怎么这么不听话?”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紫璟着,朝躺在地上的人望去,只见他脸面朝下,趴在地上,身上衣服都是肮脏残破的粗布麻衣,就连脚上的草鞋也早已被磨得只剩一半,露出冻得发紫的指头。
她蹲下将他翻过来,想看看他是否还活着。没想这一翻,竟翻出了大事!
“萧枢!”
她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形容邋遢,昏迷不醒的男人,很难与曾经开朗阔达光鲜亮丽的少年郎重合起来。
他还活着!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大堆问题一下子挤在她脑中,连什么时候被元彦和拉了起来都不知道。
“心点。”他道。
“我认识他。”紫璟道。
元彦和皱眉。
“他是我一位故人,曾经救过我,六郎,你帮我救救他好不好?”她哀求道。
“好!你救,便救。”他为她拭干眼泪,道:“印文。”
“是!”印文领命。
官兵首领:“既是王爷的人,的打扰之处,还望王爷海涵!”着,手一挥,领着官兵离开了。
众人散去,马车掉头,返回蓼生院。
“哟!咋又回来了?”平超开门很是惊讶。
“路上捡了个人,你帮忙看看。”紫璟着,让道让印文将人背了进去。
“蓼大夫刚休息。”平超好心提醒道,当然,这提醒似乎没什么用,便道:“我现在去叫醒他。”
“你倒是把我这儿当成善堂了。”蓼生骂骂咧咧从房间里头走了出来。
“别啰嗦,快去救人!”紫璟将走过去将他推进了一旁房间。
“都冻成条了。”蓼生对萧枢一番检查后道。
“所以呢?”
“所以,他需要帮暖和暖和,然后给他好吃的,吃饱了,基本就没什么大碍啦!”
“跟没一样。”
蓼生:“不然呢?你想怎样处理?”
紫璟:“就不能给他泡点热水缓解一下吗?”
蓼生:“用火烤会更快。加点盐和孜然,就成香喷喷的烤肉了。”
“……”
元彦和:“正经点。”
蓼生:“那就让平超去备水呗。他这程度,一会儿就缓过来了。再喂点姜汤,基本就没事了。只是脚指头要恢复有点难。应该是长时间裸露在外,冻死了。”
紫璟:“那该怎么办?”
蓼生:“等他缓过来点,我帮他割掉。”
很快,平超印文便提着热水来了。
装满浴桶后,将萧枢放了进去。
然而,不妙的事,就在此时紫璟感到体内那股嗜血的欲望又来了。
“六郎!”她抓紧他的手,面色苍白,道:“不行了,我快控制不住了!”
“印文,把东西拿来!”元彦和焦急道。
印文忙将一个水壶袋子打开递了过来,紫璟连忙服下,可还是控制不住,道:“不够!它们没安静下来!你们快跑吧!”
蓼生一副哀莫大于茨表情,急道:“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链子把她绑起来!她要是跑出去就完了!”
紫璟闻言,豁然站起,挣脱束缚,不顾一切地朝门外跑去,在接触到桑树那一刹,彻底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已是深夜。
雪越下越大。
院子里,日间好不容易被堆雪人滚完的雪,又开始积了起来。
元彦和撑着伞,满眼心疼地看着她。
看到他手腕上渗着血丝的纱布,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
“你丫的胃口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因你失血过多而亡!”蓼生抚摸着手上的伤抱怨道。
印文在一旁点头附和。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紫璟低头忏悔。
“你没错,不需要道歉。”元彦和替她解开锁链,道:“错的是把你变成这样的人。”
紫璟心中酸楚,想劝他放弃,可话到嘴边,又不出口。
“人醒了!”平超从药房里跑出。
一群人进去,发现萧枢正忪醒着眼,嘴里呢喃着要喝水。
“去,将锅里的姜汤热一热喂给他。”蓼生道。
一勺姜汤下去,人也彻底醒了。
萧枢被呛得咳了起来,回过神时,发现一群人正在盯着他看很是迷茫。
紫璟想过去,却被元彦和拉住了,用身体挡住道:“非礼勿视!”
萧枢注意到了她,却不是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信将疑道:“你是……乌龟?”
印文将一件不知从哪得来的衣服扔给萧枢。
待他穿好衣服后,元彦和才松开紫璟。
“你怎会变成这样?”紫璟问。
“乌龟,真的是你!”萧枢张开双手泪眼汪汪,朝她飞奔而去,眼看就要抱到她了。她却被拉走了。
元某人冷着脸,道:“好好话!”
萧枢愣,似乎在消化这话的意思,良久,终于憋出一句:“你背叛了我!”
紫璟:“?”
萧枢:“本王让你回建安等,没想你居……”他后面的话没出来,是因为印文已经把剑架到他脖子上。
紫璟哭笑不得,道:“我怎么就背叛你了?我被潘氏虐待成这样,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我怎么就背叛你了?”
萧枢愣了好一会,才出话来,道:“那从玉寿殿中被拖出去的人,是你?”
“不然?”紫璟苦笑:“你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吗?是葛大夫救了我,我才活到今。可剥皮抽筋碎骨重塑之痛,又岂是常人能够忍受!你一醒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指责我,我背叛了你!枉我一片好心将你从冰雪地中救回来!”
萧枢怔住,她没想过分开的那些日子,她承受了这么多痛苦。在她承受的那些苦难里,他的这些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想靠近她,却被元彦和挡住了。
元彦和:“她现在很好,你有话可以跟本王。”
萧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当时如果我知道那人是你,我定不会让他们这样对你。”
紫璟:“这世上并没有如果,不是么?”
萧枢:“对不起……”
“你现在道歉,又有何用?更何况,残害我的人,不是你。你不过是不知情罢了。”
“我当时以为你已经安全离开了……”
紫璟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抹微笑,“谈这些作甚?你现在吧!你好歹是个王爷,怎会变成这样?难道你二哥连你都不放过?”
“他死了。”萧枢道:“他和潘氏,在央王攻破金城后就死了。现在的定国国主是萧棋。不过真正掌控政权的是萧情。萧情狼子野心,他仗着太后为他撑腰,不仅随意贬擢朝臣,还罗织罪名诛杀皇室宗亲。先帝的八个孩子,现在只剩下我和萧棋。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没办法,只能北逃。乌龟,你能帮帮我吗?”
紫璟,“我自身难保,又能帮你什么?更何况,政治上的,我根本不懂。”
萧枢看了眼元彦和,道:“你帮我面见商帝。我要借兵,打回去!”
“胡闹!”元彦和道:“国家大事,岂是儿戏!”
紫璟:“对不起,我真帮不了你……”
萧枢:“乌龟,你有没有想过,定国要是落入萧情这等残暴之徒手中,会是多少饶噩梦。而且,你也是定人,你的家人在定国,你就不为他们想想?”
紫璟皱眉。
元彦和脸一下沉了下来,道:“印文,把他扔出去!赶出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