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的心口阵阵起伏,脸涨得通红。他咧嘴咬牙地瞪着北斗,看得出来他很想反驳北斗,可词穷了,他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走吧,”北斗又道,“被乔三巡抓住,你只有死路。那样你倒是痛快了,但你却为这世上遗下了两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是乔百燕,一个是你母亲延参太后。她们两人此后余生都会活在思念你的痛苦之中,没有半点欢娱可言。你忍心这样吗?”
“他说得没错,”沁雪缓缓扶墙起身,“保全住性命,才能有再见面的机会。殿下,你赶紧走吧!”
阿莫转过身,脸色阴郁地走到了一堵墙跟前,低下头,一拳头砸了上去。一阵沉默之后,他收回了手,又走回了北斗面前,脸上全是不甘心,牙龈微紧道:“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乔百燕,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带走!”
北斗点头:“我也希望如此。”
“你是一个奇怪的和尚,而你,”阿墨转头看向沁雪,“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我会记住你们俩。”
“荣幸之至。”沁雪答道。
阿莫走了,沁雪双腿一软,瘫坐了下去。北斗忙转过身来,问道:“没事儿吧?”
沁雪抬头冲他笑了笑:“没事儿,就是腿软了,刚才跑得太急了。”
“先歇一下。”
“好。”
北斗走到了窗户旁,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咱们暂时是不能离开,对吗?”沁雪问。
“对。要么让乔三巡找到,要么就再过一会儿把你送回去。若太早送你回去,我担心乔三巡会怀疑。”北斗道。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我知道他在这里有个落脚点。”
“原来如此……”
“你暂时歇一歇,稍后我便送你回去。”
北斗在靠窗户旁拣了个位置盘腿坐下,四下又鸦雀无声了起来。好像这里不处在人间,而是某个被遗忘的充满了清辉的孤境。
沁雪在想,刚才北斗劝阿莫的那些话里多少会有一些他自己的领悟吧。那时,北斗一定很纠结很挣扎,替自己想过很多,想过自己的将来自己的家族,甚至还设想过最凄惨的结局。北斗说阿莫最终会抱着乔百燕枯瘦多病的身子痛苦地送乔百燕离世,那一定是北斗自己的设想。在那幅画面中,不是阿莫,而是北斗,抱着自己枯瘦多病的身子痛苦而绝望。所以在那时,北斗才会那样决绝地跟自己说,这辈子注定要当和尚。
“傻子……”沁雪回想着这一切,不禁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北斗在身后问道。
沁雪抬手轻快地擦拭了面颊上的那道泪痕,抿嘴笑了笑道:“我在说那阿莫殿下,他真是个傻子。明知道丰照城内危机四伏,他还舍命前来,不傻吗?”
“犯了痴的人是不知傻的。”
“那北斗师傅你犯过痴吗?”
背后落下一片沉静,北斗没有回答。
“瞧我问了你一个什么问题呢,”沁雪又冲那灰尘厚厚的墙面笑了笑,“和尚怎么会犯痴?和尚们都是六根清净,心思透彻的人,任何污点进了他们的心也都会被净化的。”
“也不全是。”北斗忽而又开口了。
沁雪望墙怔了一下,悠悠地转过脸去:“这么说来,北斗师傅也犯过痴?”
“我也是人,也是凡胎不是吗?谁说和尚就不是凡胎了?只是世人不拿他们当凡胎看罢了。”
“然后呢?”
“小时候见着任何人都是一个样,都是来寺里上香的僧客罢了,只是年纪略有不同。稍大些,十三四岁十五六岁时,眼里见着的人就变得不一样了。就好比一个原先只看得见黑白二色的人忽然能看见许多别的色彩了,他的所见变得更明媚生动了。再加上,寺里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师兄,穿着僧衣却羡慕着外间的繁华,叹息着他们经历不了的儿女情长。久而久之,也就明白了男女之间也可生出别的情意来。”
“那你也羡慕吗?”
“羡慕过一阵子,但后来就不羡慕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做和尚。”
“因为你要做和尚?”
“对。”
“那么……那位姑娘呢?”
“我一直都记得她……”北斗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仿佛在平复情绪,“她会成为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大部分像一副黑白山水画,她是忽然跃于纸上的那朵半开的红梅。虽只有一星半点不太起眼,但却永远褪不了颜色……”
一颗泪珠偷摸地溜了出来,在沁雪凉凉的脸颊上划过了一条温热的痕迹。但坐在墙边的人看不见,所以第二颗泪珠又冒了出来。直到她吸了一下鼻子后,墙边的人才发现她的异样:“你是在哭?”
“因为很感动啊,”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捧住了右脸颊,眨了眨泪光泛泛的双眸,“北斗师傅原来不止说经文很吸引人,连说故事都这么容易令人感动呢。我这人很爱哭的,特别是听到那些凄美的故事。”
“看我不应该说这样的故事……”
“当然不是。哭不一定代表悲伤或者难过。哭……也许是另外一种幸福。”
是的,此刻她内心,幸福满溢。
到底还是没能等来乔三巡,只能由北斗送回去了。走出那间幽黑的小屋时,眼前一片清辉,月朗星稀。矮坡上,斜斜地有一棵树,树上吊着一条粗木棍子,似乎是秋千的模样。沁雪向月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打算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吸进脑子里留存。这样的夜晚,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北斗走到了身边,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只桑青色锻面锦囊,递给了沁雪:“要委屈你一会儿了,你放心,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锦囊里储着的香料有一股能让人立刻沉入梦香的安静力量。那余香,在沁雪苏醒过来之后还在她鼻边和心上萦绕。昨夜的一切她依然还记得,只是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就不清楚了。醒来时,人已经在乔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