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问话，沁雪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历了多少险，经了多少难，想听到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她的眼前猛然又出现了伏龙寺里那个药园的模样，一片朦胧的晨雾中，她和北斗同时从青碧的草药丛中站了起来，转身对望。那一眼便注定了一千年。

她反握住了北斗的手，用颤抖的但却是最坚定的声音说道：“当然，我当然愿意，无论生死，我都愿意……”

北斗张开双臂，像揽一只雀鸟一样将她揽进了怀里。胸膛的温暖将她化成了绵绵的饴糖，流淌进了北斗的心里，流进了北斗潺潺流动的血液里。两个灵魂愉快地交融在了一起，从此再也无法分开了。

三天后……

驿馆暖阁的桌上，一碗乌沉沉的药汤在轻轻晃荡，映着窗外竹枝的影子。白潜低头看了一眼那晃动的汤面，又看了看汤碗旁边那只银光闪闪的面具。他双手捧起了那只面具，十分珍重地凝视着，像在凝视一生的至宝。六安王走了进来，走到了他面前坐下，问：“准备好了吗？”

“嗯。”白潜点点头，眼神坚定道。

“北斗他们已经走了，我亲自送出了城门。”

“希望他们一路顺风。”说完，白潜端起了那碗药汤。

“北斗说，喝下去半个时辰后就会发作，有点痛苦，但熬过去就好。”六安王有些心疼地看着白潜道。

白潜冲六安王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六安王。然后，他仰头一饮而尽了。药很苦，特别苦，滑进喉咙时令人有种作呕的感觉。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当初北斗饮下这毒药时的不易。当喉咙开始灼烧时，痛楚袭来，他捏着嗓子倒在了软垫上。

“白潜……”六安王抓住他的胳膊喊道。

“我没事儿……”他费尽力气地憋出了几个字，“我……我行的……”

“再熬熬，北斗说过很快就会好的，再熬熬！”

“为了白象国……我能行……”

“再熬熬，再熬熬我就给你解药！如果解药吃得太早的话，你的嗓子就不能变成咱们想要的那种，再坚持一下！”

他当然能坚持，因为他已经坚持了整整二十三年了。从出生那一刻起，母亲就将他和别人交换了。别人代替他做了白象国的王子，而他成了王子身边的侍卫。母亲说这样做是为了保全他。这二十三年来，他默默无闻地做着他的白侍卫，守着对母亲的承诺，活得非常隐忍。他也愿意这样，因为替代他成为王子的那个人也是他敬重的人。这个人承担了他的一切责任和痛苦。但是很不幸，那位像兄长一样的人终究还是离他而去了。

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放弃王子的身份，二是告诉白象国国主自己的真实身份。面对这两个选择，他不知所措。他害怕，他担心不能像那位兄长一样扛起掌管白象国的重担。让他独自一个人去面对白象国的种种困局，他做不到。就在这时，他幼年时遇见的那个少年向他发出了邀请，请他加入一个名为“银面具”的计划。这个计划既可以挽救明照国，也能缓解他当下面临的困境。所以，他答应继续做白侍卫，帮助假冒自己的北斗完成任务。

但今天，他必须变回自己，扛起所有别人帮他扛过的责任，做回白象国王子。

“咱们还会再见面的，”那晚北斗对他说，“到时候你要以白象国王子的身份来迎接我。”

“我真的行吗？”他忐忑不安道。

“你当然行了，你才是真正的王子，你才是真正的王。”

喉咙处的灼烧让他的意识慢慢模糊了起来。他看见屋梁上的灯笼越变越大，大到像一个巨型的孔明灯一样。他钻进了灯里，一路飘回了白象国……他终于又可以回白象国了……

半个月之后，鹿城的百姓都挤到街道上看热闹。听说今天是那位面具王子白湖离开鹿城的日子。本国新王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告别仪式。当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银色面具缓缓出现在街头时，所有人都在议论：“看呐，就是那位面具王子，他可了不得了！是他，是他帮助咱们的新王除掉了祸害国家的叛臣，现下，他要回国了！真希望他以后再来咱们明照国！”

马背上的那个人挺直了胸膛，接受了百姓所有的称赞和告别，带着他最为骄傲的银色面具，缓缓地离开了鹿城的西城门。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还会再回来。

六年之后，明照和白象依旧亲如兄弟。

每年年底，两国都会派出使者互赠节礼。当王后暮隐又一次收到了白潜派人送来的节礼时，发现里面有一只盛满了香料的盒子。盒子里有一封信，她看完信后连声叫起了陛下陛下。坐在另一侧批阅奏章的大忽氏第六位国主忽真抬头问：“怎么了？”

“鹿小六你快来看！这些香料不是白潜送给咱们的，是薛姐姐！”暮隐非常兴奋道。

忽真，也就是从前的六安王，忙放下手里的毛笔走了过来。他接过信看了看，眼中透出了喜悦的光彩：“是薛十一，不，现下应该叫她司马夫人了。他们已经到了白象国，这个除夕会在白象国的王宫里度过……天哪，他们和咱们一样，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那咱们是不是该写信去邀请他们？我真的很想再见薛姐姐！”暮隐道。

“当然可以。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他们也改名易姓了，没人会再记得当初那个薛十一和尚北斗了。阿隐，快，写信！立刻写信！”

“我要去告诉姑姑，姑姑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姑姑也很想念薛姐姐！”

在这个隆冬时节的某天，身处白象国王宫的沁雪收到了暮隐的来信。信中邀请她和北斗前往鹿城一聚。她忽然想到了六年前离开时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当时，为了让六安王顺利从陛下手里接过王位，恢复大忽国的名号，她和北斗不得不扮演了阿青上师和司徒长舞的角色。他们在王宫里演出了一场好戏，让所有人都认为陛下让出王位是天意。跟着，她和北斗立刻离开了鹿城，以免被人看出端倪。之后，他们回到了白鱼村，和仲春兔儿团聚。再然后，他们离开家出门远游，去了很多的地方，见识了许多珍贵的花草。今年来到白象国是受了白潜的邀请。白潜已于去年正式承位，成为了白象国的新王。

她开始想念起了伏龙寺，乔百翎，她的墨梅茶铺，想念起了景宁，暮隐，还有陈梁府。也许，真的可以回去看看。

“阿娘！阿娘！”一个小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银星想要什么？”她转头拉过了五岁的儿子司马银星问。

“孔明灯，好大的，去看吧！”银星指了指门外。

“爹爹做好了孔明灯了？”

“嗯！”

“他太厉害了，对吧，银星？”

“爹爹最厉害！”银星说得都蹦了起来。

“走，咱们去看厉害的爹爹做的厉害的孔明灯！”

沁雪牵着儿子，走出了寝室。院子里，一贯心灵手巧的北斗师傅正在一盏做工精巧的孔明灯旁忙碌。他一会儿退后两步看看一会儿钻进灯笼里修修，觉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转头问：“怎么样，十一？”

“太好看了，咱们不要放了吧？”沁雪很舍不得道。

“孔明灯最好看的时候是在天上。”北斗冲她温柔一笑道。

银星忽然挣脱了沁雪的手，跑下台阶，扑过去抱住了北斗的腿，仰头道：“爹爹，爹爹，把银星装进孔明灯里好不好？把银星装进去，银星也能飞得很高了，好不好？”

北斗和沁雪都笑了起来。北斗抱起他说道：“飞太高，你阿娘不许的。万一找不着了，那怎么办呢？咱们就让孔明灯自己飞吧，让它去找它的朋友，好吗？”他想了想，挣扎着要下来。北斗把他放下来后问道：“你要去哪里？”他扬起小脸说道：“我要去找我的朋友，我要去找忽元玩！”说罢他飞快地跑走了。

沁雪招呼了一个宫婢去跟着后，走下台阶道：“临走的时候怕要哭鼻子，他舍不得忽元的。”

“这么快就想回去了？”北斗握住了她的手，以试探是否冰凉。

“我收到了暮隐的信，她邀请咱们回一趟鹿城。”

“鹿城……”北斗眼中忽然多了些感伤，“是啊，很久没回去过了……”

“那就回去吧！咱们可以先去丰照城，再去鹿城。”

“回去……当然好，我真的也很想回去一趟。”

“那就这么说定了，司马先生？”沁雪莞尔一笑。

“一切都依您的意思，司马夫人。”北斗抬手替她掸了掸落在肩上的雪花，眼中温柔的笑意更浓了。

孔明灯缓缓飞起，借着东风，飞向了它要去的地方。只要天空中还有一颗璀璨的星星在闪耀，它就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