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爱高堂广厦吊角飞檐,披着满身华彩,屋檐的落雨都比寻常人家更像瀑布,多七分闲适无忧躺高枕头,才肯欣赏粉墙黛瓦雨打芭蕉的华丽好看。
贫人眼中破屋漏雨,富人眼中只是沾湿了丝竹声。
穷人做梦都想作有权有势的富人,那富人就没有烦恼了吗?
要知道生死离别从不分帝王将相还是黔首老农。
衡国帝都,东城宿府。
约摸有了一个月善起丝竹声的大晴天,昨夜雷霆霹雳,丑时雷雨大作。
屋檐下连成一道瀑布的水幕整整落到午时还不停止。
不知哪个巧丽丫鬟沾湿了鞋袜嘟囔着骂一句贼老天,然后就更无人愿意在外走动了。
宿府分了东西两院。
主院在东,住着如今于朝中玄星鉴任三品占星司事的大老爷宿含海一家。
西苑住着英年早逝的二老爷宿含川遗孀。
传承这一直血脉的,只有一个生来就患心疾的女儿。
名叫宿清怡。
昨日雷雨深夜来,宿清怡屋中的窗户没有关上,暴雨打进屋中三尺远,虽没有沾湿娇弱小姐宿清怡的床榻。
但厚重的湿气侵透了单薄的床褥,受了半夜潮湿侵体,天色刚白,惊醒的丫头来到房中探查,就发觉了宿清怡额头滚烫,平常苍白一片的脸色泛起两坨苏红。
丫头惊的心肝乱颤,赶忙奔出屋子叫人:“醒醒,快醒醒,小姐病了,小姐病了。”
这一声叫破,整个西苑登时炸开了锅。
宿清怡的娘宿二夫人,娘家姓张,她自己闺名笑白,是个自幼习武的巾帼女子。
膝下只有一个遗腹生的女儿,可谓心尖儿命根儿。
顾不得处置出差错的婢女,先让人请大夫。
满城大雨,西苑的下人不顾一身湿透请了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府上。
病给瞧了,药都不曾抓,直接摇头就走。
以示这女孩儿没救了。
张氏心如刀绞,一路到后院佛堂求了自己婆婆,拿着祖上积累功劳得来的殊荣,老太太向皇宫递了一道玉牌,求一个御医来府中。
从清晨折腾到中午,御医也来了,然后又走了。
开了药方,却也说,这女孩儿没救了。
西苑一片低沉凝滞,下人们弯折腰,死低头,无人敢喘个大气儿出来。
总是在佛堂念经的老太太也来看了一眼,摸了摸女孩儿滚烫的额头,沉凝的脸色苍老而衰弱。
她将自己手腕上的一串珠子退下来套在女孩儿极细的手臂上。
眼眶里老泪混浊,叹息着说:“好孩子,这是你爹生前的物件,他送给奶奶,现在奶奶送给你,有个念想就行了。
你想想你娘,你要是去找你爹了,你娘孤零零在这世上可怎么活啊孩子。”
一向品性坚韧的张氏忍不住低泣几声,很快就用衣袖抹干了眼泪,只是眼眶红肿的厉害。
随后东苑大夫人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也过来瞧了。
一群人围在瘦巴巴的小人儿病榻前,只看那平日素白的小脸烧的泛着不正常的红。
宿清怡今年八岁,还在昏迷中,忽然她动了动眼皮,太过疲累的身体让她睁不开眼睛,却细如蚊蝇的喊出声:“桃木剑,桃木剑......”
先夫还在世时为了张氏肚中的孩子做过一把桃木剑,用静心钻研的功力刻了驱邪避凶的符箓阵法。
宿清怡出生后,常拿着这把父亲亲手做的桃木剑玩耍。
张氏听见女儿的话,立刻想起来这把剑,赶紧扑在床边摸着女儿的脸颊呼唤:“清儿,清儿,你醒醒,睁开眼看看娘,娘给你找桃木剑。”
丫环赶忙去存物的百宝阁找出这柄镶嵌着福寿石的桃木剑递到张氏手边。
张氏一手握着剑一手抚着女儿的脸颊不停的重复:“清儿,你起来,睁开眼看看娘,娘给你找桃木剑好不好?”
她生怕女儿拿了桃木剑,心头没了挂念,真就离开了去。
在山中睡着的张素,被满天的水雾眯了眼睛,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只觉得自己特别轻盈,飘啊飘啊,忽然身子沉了,飘不动了,她伸手摸不着横在膝头的桃木剑,十分挂念。
这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旧物了。
耳边有人不停说话,弄得她似醒非醒又累及了睁不开眼睛。
她费力去听了一个字:“娘?”
张氏听见女儿弱声弱气的的叫了自己,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对,是娘,娘在呐,青儿不怕,清儿醒醒,娘给你找桃木剑。”
张素费尽力气又听到一句:“桃木剑。”
“对对,桃木剑,娘的清儿乖,千万别睡,睡着了就找不到桃木剑了。”
这句话张素听全了,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说:“不睡。”
耳边不停有人说着话,张素倒是越来越清醒,就是累极了,挣扎许久终究是睁开了重若千钧的眼皮,感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无处不困,无处不沉,尤其心口处,又疼又沉又闷。
睁开眼睛好一会儿她才看清身边的情景。
她窝在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子怀里,床边坐着一位白发老太太,在远处站着一个绿衣服的年轻姑娘,往外错一步站着一个牵着童男童女的端庄夫人。
不似她床边的三个哭成泪人也就罢了,神色里隐隐透着让她不舒服的感觉。
张氏看见女儿睁开眼睛又喜又怕,欢喜的是人清醒了,更害怕若仅是回光返照,比一直不醒还痛杀人心。
张素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叫宿清怡,今年八岁,昨夜睡下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四岁而孤被一个老道收养在州涿山的无名道观里,二十年只看山间风物,只读道家典籍,只悟仙家法术,背了一千零八十二本书,学了一套剑法和一套内功心法。
对了那个道观里的神像叫宿老仙。
她的爹爹生前身后也被人叫做仙人。
宿清怡仿佛走过了几千年时光回到娘的身边,她目光沉静,语气也沉静,只是太病弱,还没人听出她那份失了烟火气的清淡。
张氏只听她说:“娘,我做了个梦,见到一尊神仙像,好看极了,别人叫他宿老仙,是不是我爹啊?”
宿清怡这话如一道轻风炸开了雷霆,宿家三代修行玄术,最大的愿望就是求仙问道。也正是凭着玄术上的本事,三代人都在皇帝的玄星鉴任职,主管星象天文,占卜吉凶,敬山拜神。
无人会怀疑一个命悬一线烧糊涂了的小孩说话怀着心机,那么,她真的见到了神仙,那神仙还可能是宿家二子宿含川吗?
老太太拐杖轻轻叩地,眼神在屋里一扫,大大小小都禁如寒蝉,她在告诫在场之人有些话不能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