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尔离开后，空无一人的安格斯酒吧恢复了日常的清静，挂在每张桌子正上方的黑色方体吊灯散发着昏暗暖色的黄光。

安格斯用橡胶塞封好装着酒液的长管后，往里间走去，估摸着诺亚和桑沐的信息对接应该已经完成。

诺亚看着一张画像入了神，在安格斯进来之前，诺亚就已经盯着那画像看了很久，桑沐忍不住问道：“请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要是认识，总不至于看那么久都想不起来，要是不认识，为什么要那么专注地看那么久呢？桑沐满怀疑惑。

“你确定这个是人？”安格斯站在诺亚身后，看到的画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四不像。

倒三角形的脸型，线条还是歪歪扭扭的，几根代表头发的线上标示着“白色”，意思是用黑笔画出来的头发是白色的，双眼像是一大一小的两颗咸鸭蛋，眼珠子用一个黑点代替，鼻子是一个“乚”形，嘴巴则是一条线。

桑沐很好奇地走到安格斯身边，看到那歪七扭八的简单到无法更简单的“人物画像”，她刚才在描述康博士的外貌特征的时候还故意说一点停一下，就是为了给时间给诺亚进行描绘，可诺亚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画出来的居然是这么样的一个东西。

诺亚方才一本正经的样子还让桑沐觉得很靠谱，以为诺亚一定能很大程度地还原出康博士的模样，所以才会对着那张画像看了那么久。

“我还是想不起他的样子。”诺亚之所以盯着画像看那么久，就是因为之前听到类似的话都能引起记忆的回溯，那现在看画像也一定可以，但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么久都没有记忆回溯的感觉。

虽然在安格斯和桑沐看来，诺亚所画的画像狗屎不如，但在诺亚自己看来，他已经尽力去根据刚才桑沐所描述的特征进行最大程度上的还原了。

桑沐皱着眉头道：“我说康博士的脸型比较尖细，比较瘦，不是说他的脸型是一个倒三角形。”

“有什么区别吗？”诺亚反问。

康博士？安格斯很快想起，他曾听诺亚说起过这个名字，是一个诺亚只记得名字但记不清样子的人。

桑沐继续纠错：

“我说他的头发比较稀松，有白有黑，但不是只有……五根头发……”

“鼻梁上端有些凸起，像是一个结节的形状，鼻尖有点下勾，就是鹰钩鼻的类型……你画的这个鼻子……”

“嘴唇薄小，但也不是只有一条线……”

诺亚对此解释道：“你说的这些细节我当然知道，我只是画一个大致的轮廓出来，方便我在脑海中补充其它的细节。”

安格斯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诺亚居然要从一张很难联想到是一个人的“画像”中去联想一个他自己都已经忘记长相的人，这根本毫无希望。

桑沐叹了口气后，向诺亚伸出玉白的手，“把笔和纸给我。”

接下来，桑沐用行动和成果向诺亚展示了什么才是素描，什么才是人物画像。

桑沐两只手各握着一支签字笔，握笔的姿势完全对称，并同时在纸上作画，轻快的动作一丝不乱，笔尖快速摩擦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听着格外悦耳，她湛蓝色的瞳孔轻微地左右移动，十分专注，很快，一个清晰的人物素描画像正被不断勾勒完成。

看着那张惟妙惟肖的灰白色画像即将成形，诺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自认为很不错的作品，他眨了眨眼，然后表情木讷地把纸揉作一团，随手往后一抛。

这便是身为编译者的先天性优势，普通人在移植了神经网路芯片以后，就算能将作画的过程完整记录，在复原的过程中却会受到手部神经的限制。

这就好比在打MOBA类游戏的时候，电竞选手使用和你相同的英雄，你看懂了操作，但却无法还原，因为你的手部神经和大脑之间的协调性不足以完成那样难度的操作。

所以普通人需要安装义肢以后，在神经网络芯片的控制下才能完成编译者本身所能做到的事情。

两分钟不到的时间，双手完美协调完成一张高度精巧的素描画，安格斯由此猜测桑沐的脑量波级绝对在A级或是以上。

脑能与脑量波之间的关系是：脑能高的人脑量波级一定高，但相对应的脑量波级高的人脑能却不一定高。

安格斯对脑能有过研究，桑沐的脑能放在中层流社会的同龄编译者中绝对是佼佼者，因此安格斯可以肯定。

康博士面容精瘦，脸颊内陷，光是看着画像都能感受那种憔悴苍老的“衰败”，额头上满是皱纹，眉毛浅淡，和蔼可亲的目光因那内陷的眼睛又显得有几分忧郁，下巴有像是针刺一样的胡渣一直蔓延到耳垂下方。

他穿着一件很长但是不怎么宽松的医用大褂，连手上褶皱的纹路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桑沐放下笔后，说道：“我在三年前见过康博士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诺亚接过桑沐手中精细的素描画，闪回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炸开。

“第一次见面，诺亚，你可以叫我康博士。”

虽然画面还是充斥着很多虚白的光，不过这是人在回忆的时候常有的状态，因为周围的物质你无法具象化，不过好在，先前看不清晰的康博士的脸，已然变得清楚。

诺亚记忆中的康博士看起来比桑沐描绘出来的康博士显得更年轻，他目光有神，面带微笑。

“你可以治好我吗？”诺亚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很低落。

“诺亚，这不是病，在我看来，这是你的天赋，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康博士轻握着诺亚的手，很认真地注视着诺亚的眼睛。

“但他们都说我很奇怪。”

“特殊和奇怪，意思是相近的，但意义不同，你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他们觉得你奇怪，但我清楚你不一样的价值，所以你是特殊的。”

诺亚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脑中还残留着剧烈的痛感。

“想起什么了？”安格斯淡声问道，同时递给诺亚一杯冰啤酒。

诺亚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凉意窜上心头，疼痛迅速得到缓解，“我以前见过这个康博士，在我小的时候。”

“这个康博士是谁？”诺亚转而问桑沐道。

见过康博士？！可他是下层流的人，怎么可能见过康博士？桑沐带着疑惑说道：“康博士在德鲁斯公司工作，在中层流是研究脑量波的权威博士。”

“看来还真的是这样……”诺亚无声嘀咕道，以前诺亚曾想过自己是跟那些废弃材料一起从上面掉下来的。

这时安格斯所想和诺亚相差无几：所以诺亚是来自于中层流社会，或者是上层流社会，遇到一些事情所以失去了记忆。

诺亚把素描画放在一边，以前的事情以后再考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能把那个意式画出来吗？就是袭击你的那个意式。”诺亚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以后寸步难行，更不用考虑上去中层流找这位康博士的事情了。

桑沐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拿起两支签字笔就开始“沙沙”作画。

看到桑沐所画的意式，诺亚不觉地颦紧眉心，桑沐还在专注绘画的时候，诺亚突然问道：“这意式的颜色是什么？”

“意式有两层，外层从双手到肩膀再到胸口的部分都是暗红色的，胸口的位置有像牙齿一样的裂口，然后里层是深灰色的，从腹部往上一点的位置开始往下都是里层盔甲。”桑沐尽可能完整地把印象中的那具猩红色意式描述出来。

哪怕是在回答着诺亚的问题，桑沐的动作也完全没有减慢。

“他的手像利爪一样……”诺亚话还没说完，本是梦中的场景却猝不及防地以和记忆回溯一样的方式乍闪到脑海中。

听到诺亚的这句话，桑沐的动作突然停滞，她已经将意式的上下身画了出来，正准备画意式的双手。

诺亚“看”到的是一片火海，确实是梦中的场景，但又有所不同。

“我不会把诺亚交给你的！”一个男人坚定而浑厚的声音传来。

“他是改变这整个世界的重要材料，不要这么无知，你把他交出来，是在将这个世界引向更美好的未来。”电子合成的声音明显是武装着意式的人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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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诺亚！”安格斯的声音渐渐清晰。

不知何时，诺亚的脸上已多了不少汗水，苍白的脸上表露着虚弱和出神的状态。

“你见过那个意式，对吗？”桑沐的眼睛明显睁大了很多，迫切的想要得到答案，诺亚能说出那个意式的细节，桑沐就已经想到了这点。

诺亚没有回答桑沐，他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晃了晃头后，说道：“至少目前我们有一个共同目标了，那就是找到使用这个意式的家伙，不过为了进行下一步的行动，我要去拿回我的意式。”

“你要回去秩管区？”安格斯拿出手机，然后举在诺亚眼前，说道：“你现在已经被通缉了，不是被猎手通缉，而是被全区通缉。”

在下层流社会的所有区域通缉一个人，而且还是要活抓，这是史无前例的。

“那个意式是我自装的，这几年来我不断对它进行改良升级，没有它的话，很多事情会变得很难进行。”诺亚去意已决。

桑沐欣然问道：“你会去救卡尔曼的对吧？”

这在桑沐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卡尔曼是为了救诺亚才被抓的。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诺亚匪夷所思地质问道：“我现在被全区通缉，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找我，我还要冒险回去秩管区拿回我的意式，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你还要我去救人？！”

“但卡尔曼是为了救你才……”

“我可从来没有叫他去救我。”诺亚绝然地打断了桑沐，在他眼里没有丝毫的犹豫。

“你！……”桑沐顿时觉得诺亚简直不可理喻，就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忘记你的卡尔曼吧。”诺亚安抚桑沐道：“没准他现在被拿去人道毁灭了。”

“诺亚。”保持沉默的安格斯突然开口道：“你知道卡尔曼给了我多少钱让我去找你吗？十万。”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总不能为了那点钱就……”诺亚顿了顿，他猛然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安格斯，问道：“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让你找我，就给了你十万？！”诺亚仔细想想，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不就是一个电话能搞定的事情？一个电话就值十万？！

原来安格斯在那个时候打电话来就是想说这件事情，诺亚很快想起了安格斯所说的委托。

安格斯在诺亚耳边低声道：“卡尔曼是0区驻守编队的队长，随手就能拿出十万，他一定有很多钱，最关键的是，他不怎么聪明，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诺亚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对于去救卡尔曼这件事情的态度也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

“我真的很感谢卡尔曼能冒那么大的风险去秩管区救我，既然他因为我被抓了，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救他呢？我如果这样都不救他，那我不就是一个混蛋了？但我不是一个混蛋，所以……

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在诺亚看来，卡尔曼就是一座裸露的金山，等着他去开采，一个不太聪明的富豪，那可是难得一见的。

虽然去救卡尔曼这件事情有一定的风险……

不对，是有很大的风险，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再者，如果潜进秩管区却不去救卡尔曼，诺亚觉得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极有可能需要和桑沐相处，而相处的过程就会因为这件事情变得很“水深火热”。

最后出于对卡尔曼怀有些许可有可无的愧疚感，最主要的还是个人利益，诺亚决定在拿回意式的时候顺便去救卡尔曼。

当然情况一旦不对，诺亚会毫不顾虑地抛下卡尔曼。

外面传来某个人的脚步声，耳尖的安格斯听到后，心里不免想到：又是来找诺亚的？

毕竟一天没有一个客人是安格斯酒吧的常态了，而今天，这已经是走进安格斯酒吧的第二个人了。

诺亚的赏金高达50万，这足够令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任何一个人为之疯狂，但让安格斯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些要找诺亚的人都要来这里问我。

安格斯这时不由得开始自我审视：在别人看来，我和诺亚的关系真的有那么密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