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艾尔来说，安格斯无疑是一个生面孔，因为这是艾尔第一次走进这间安格斯酒吧。

和其他人一样，艾尔刚进来的第一印象就是怀疑和不解，凉冷的空气中氤氲着淡薄的酒香，暖黄的灯光却让人感觉昏暗，像是在黑暗中只点开了床头的台灯。

整洁的店面寂寥无人，没有环形的沙发、钢管、搔首弄姿的女人等酒吧该有的东西，木质桌椅的摆放方式更像是一家餐馆。

这是什么酒吧？艾尔带着疑惑坐在了吧台前的椅子上，这时，酒吧尽头的一扇不怎么容易发觉的木门被推开。

于安格斯来说，虽然他和艾尔是第一次见面，但并不是生面孔，在诺亚平时收集的人物资料里就有艾尔这个人。

艾尔裹着一件布质的黑绿色大衣，戴一顶纯黑色的平顶礼帽，突起部分的最下端缠绕着一段有色差的深灰色的条形绸缎，蓝灰色的瞳孔不经意地流露着沉郁和悲伤，从耳朵背后露出的小撮头发可以看出来发色是白灰色的。

“你们这有什么？”艾尔率先问道。

安格斯的白色衬衫上有很多褶皱，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但又干净整洁，有种简洁干练的气质，淡漠的表情不冷不热，给人一种恰好到处的亲和力，高大的身材、宽大的肩膀和半露出的手臂肌肉很有力量感。

“啤酒、红酒、伏特加、葡萄酒、果酒……”安格斯戛然而止，转而道：“如果以上都没有合适的，我可以再为你介绍一些别的。”

这里真是连点单的东西都没有。艾尔无声道，在帕斯卡的酒吧，吧台上显示有点单用的全息屏幕，客人在点单后只需要稍等片刻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杯啤酒就可以了。”艾尔点了一杯自己唯一听过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里实在过于安静，所以安格斯拔开塞子的声音、把酒液倒进杯子里的声音，艾尔都听得很清晰。

安格斯把一大杯冒着气泡、色泽金黄的啤酒放在艾尔面前，艾尔看着啤酒，指尖轻点台面，眨了两下眼后，沉声问道：“你和诺亚的关系怎么样？诺亚·域，就是现在被通缉的那个人，听说他是你这的常客。”

果然又是来找诺亚的，虽然区域监管者亲自找人十分罕见，但考虑到赏金是50万，安格斯也就觉得正常了。

区域监管者虽然只比级域监管者差一级，但二者的身份地位差距悬殊，区域监管者均是从下层流社会中筛选出来的人，说白了也不过是负责管理一片区域的“夫长”而已。

“他是我这里的常客，不过我和他的关系没有其他人想的那么密切，所以我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安格斯随即补充道：“你不是第一个来这里找诺亚的人了。”

“还有谁？”艾尔随口问起，毕竟诺亚的通缉信息是全区发布的，而且赏金高的离谱，所以现在找诺亚的人可谓是数不胜数，来诺亚经常光顾的安格斯酒吧找线索的人固然不少。

“拉法尔。”安格斯很是好奇地问：“你知道诺亚到底干了什么吗？居然会被全区通缉，而且还是要活的。”

需要全区通缉，那肯定是犯了很严重的罪行，但却要活的，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因为下层流并没有专门的审判机关，不需要经过审判、定刑、处刑的过程，在下层流社会对犯人的处置方式在律法上的规定是很简单的。

登上通缉名单的犯人要么被猎手所杀，要么被猎手送到秩管区由监管者动手，一定要让犯人活着的通缉令这还是第一次出现。

艾尔喝了一口啤酒后，略带苦涩的冰凉穿喉而过，和其它酒吧里清新酸爽的啤酒截然不同的口感。

艾尔微颦的眉间很快舒展开，“我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要去处理，这杯酒多少钱？”

不知是为了掩饰还是真的有急事，不过安格斯并不在意这些。

“30块。”安格斯随口说道。

比起其它酒吧里一瓶12块左右、分量更多而且口感更合艾尔口味的啤酒，这一杯30块确实是贵了不少，但艾尔并没有什么表示，而是轻轻拍下一张50块的纸币后，起身说道：“不用找了。”

纸币下，垫着一台手机。

“这是邓普斯让我交给诺亚的遗物，如果他哪天来你这里的话，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艾尔说完，稍微地拉低了帽檐后，快步离开了安格斯酒吧。

刚才在路上看见了拉法尔，既然拉法尔已经去过安格斯酒吧，说明拉法尔也在排查诺亚经常会去的地方，再根据刚才拉法尔前往的方向，艾尔有理由推断拉法尔接下来是去帕斯卡的酒吧。

以帕斯卡的个性，和拉法尔起冲突肯定是在所难免的，所以刚才艾尔并不是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他确实急着赶往帕斯卡的酒吧。

遗物？安格斯把纸币对折揣进裤兜后，若有所思地拿起手机，他对身形纤瘦但是个子很高的邓普斯还留有印象，因为以前诺亚和邓普斯在酒吧角落的位置喝过酒。

对于酒吧为数不多的客人，安格斯基本上都还记得，让安格斯非常不解的是：

艾尔把手机交给我，让我代为转交给诺亚，但根据诺亚收集的信息，艾尔和帕斯卡二十几年前就认识了，他们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再结合诺亚和帕斯卡的关系来考虑，艾尔应该把这个手机交给帕斯卡才对，因为这样最后能转交到诺亚手上的可能性会比交给我更大才。

这是安格斯站在艾尔的角度出发去想后得到的结果。

手机上了锁，只有用邓普斯的脑量波才可以打开，脑量波和人的基因序列一样，都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东西。

邓普斯的意识已经消失，这手机也就成了无用之物，没有邓普斯在，诺亚是无法打开这台手机的，所以艾尔不知道邓普斯为什么要把手机交给诺亚，但他还是遵从了邓普斯最后的请求。

诺亚正在安全屋里焦头烂额地翻找着什么东西，地上全是他从柜子里扔出来的盒子，盒子的正面是映有动图的屏幕，一看那些动图就知道盒子里装的都是些情欲相关的视频。

桑沐看着地上的盒子，深皱着眉头，虽然她才15岁，但她很清楚那些盒子里的视频是些什么内容。

“拉法尔的序列钥匙呢？”诺亚头也不抬地问道，他要找的东西，其实早就不在了。

“我给卡尔曼了。”安格斯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进去秩管区的？”

趁着诺亚呆愣的间隙，安格斯把邓普斯的手机递了过去，“艾尔刚才来过，C3区的区域监管者，他留下了这个，说是邓普斯留给你的遗物。”

诺亚的表情瞬间转变为疑惑，“遗物？什么意思？邓普斯怎么了？”

“不知道，艾尔留下这个以后就走了，其它什么都没说。”安格斯用不解的眼神示意手机。

诺亚接下手机，情绪繁杂，他阴沉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悲伤，安格斯和桑沐都识趣地离开了安全屋，留下诺亚一人靠墙而坐。

脑量波复制仪，可以记录并模拟某个人的脑量波，用罕见的吸收材料打造的如同一张扑克牌般纤薄的机身，可以瞒过禁闭区门前电子眼的扫描，是诺亚压箱底的手段。

脑量波复制仪记录的正是邓普斯的脑量波，所以需要邓普斯的脑量波才可以打开克苏鲁环，诺亚也可以轻易打开。

既然可以打开克苏鲁环，邓普斯知道诺亚一定可以打开他的手机，所以才会把最后的话语通过神经网络芯片传到了手机上，然后请求艾尔交给诺亚。

“诺亚，你曾经告诉过我，要我直面自己的内心，洛蜜儿本来不应该死，错的不是她，但是她死了，是我亲手杀了她，从那以后我才意识到，什么正义、公道，在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力……

这里的每个人都想离开，去上面那个洁净安全的空中城市，有的人兢兢业业，有的人不择手段，但是你不一样，你很特别，你对什么都不在乎，完完全全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活着，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

我很想放下所有一切，去一个安静宁和的地方，和一个人简简单单的过完一生……

我真的很想去接近她，但我总想着等到我有能力给她幸福了，能带她离开这里以后再去告诉她，我相信到那时候她一定不会拒绝我的，但是很遗憾，我已经失去她了……

但我并不觉得遗憾，诺亚，因为你不应该为了一件你没有做过的事情而死，是的，我终于直面内心，做了一件我想做的事情……

真的很想和你再去安格斯酒吧喝一杯，顺便给你介绍一下她……

也许你某天会看见她，当时候能不能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人这样爱着她？

不要觉得内疚，诺亚，虽然我觉得你也不会感到内疚，这只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呵……如果我能猜到是这种结局的话，我当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抓回来。”

邓普斯的声音化作沉寂后，诺亚侧头看着放在身旁的手机，他本以为邓普斯的意式在被卡尔曼袭击的时候就无法使用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我告诉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没让你把命给搭上。”诺亚沉吟道。

除了邓普斯的录音，手机里仅存的东西还有一张女孩的照片，女孩背对着镜头，她站在一堆械材上，好像在眺望着什么，这明显是在某个采械区拍的。

邓普斯是C3区的秩序监管者，所以诺亚自然而然联想到了C3区的采械区。

诺亚又穿上了那件鱼皮即视感的匿形衣，用意识激活了生物活性后，诺亚的身体渐渐“凭空消失”，只有很仔细地去看，才能隐约看到空无一物的空气中那不正常扭曲的人形轮廓。

这种能用意识激发生物活性的材料非常昂贵，在下层流社会是很珍贵且罕见的，这种材料叫做“活性生物材料”，最大的特点是可以通过使用人的意识去激活材料本身的属性。

比如诺亚的匿形衣，本来是一种可以根据环境进行结构色的变化，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从而达到“隐形”效果的生物的外表皮，外表皮有三层色素细胞，其中含有多种色素细胞，原理是在意识神经的刺激下使色素在各层之间交融变换，实现身体颜色的多种变化。

“你现在就要去秩管区？”安格斯看着身体的颜色变得和周围环境完全一模一样的诺亚，由于色素细胞内含有纳米晶体，它们的尺寸、形状和排列方式各不相同，可以通过改变上层细胞的排列结构来改变反射光线的变化（注1），所以可以即时适应外界光的变化。

现在是下午的3点21分，安格斯是觉得要潜进秩管区的话，时机还是选择后半夜会比较好。

“现在所有的监管者、猎手都在找我，总不会有人能想到我还自己往秩管区跑吧？”

安格斯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诺亚又补充道：“而且到了晚上外面的光太多，可能更容易暴露，还有这玩意儿可躲不过武装监管者的扫描，一到晚上那些烦人的四脚怪应该会更多。”

武装监管者是在新纪元战争中投入使用的武装机器人，因其纤细且长的四肢被下层流社会的人戏称为“四脚怪”，四只脚支撑的方体纳钢身躯普遍是蓝灰色的涂装，内置有大量武装，破坏力不亚于一个A级猎手。

四脚怪经常游走于大街小巷，其行进的路线随时可能会变更，无迹可寻，到了晚上以后，巡逻的四脚怪数量会明显增多。

“如果我再不快点的话，钱……哦，不对，是卡尔曼先生，可能真的会被人道毁灭的。”诺亚在桑沐面前说起卡尔曼的时候很是殷勤。

安格斯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语道：“如果只是人道毁灭还好，就怕送到窥秘者那里。”

在去秩管区之前，诺亚先到了C3区的采械区，他坐在锈蚀严重的破败铁架上，一边思考如何潜进秩管区拿回意式顺便救卡尔曼的计划，一边等待那个女孩的出现。

采械区堆满了一望无际的械材，有的地方堆叠成山，有的下陷像是一个盆地，随处可见那些不时弯腰或是下蹲收集械材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和机油味道，还有肉眼可见的颗粒粉尘漂浮在阳光中，折射出金属特有的耀眼光泽。

采械区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环形窟窿，直径超过二十米的环形窟窿呈封闭状态，每个星期的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在“天亮”前的一个小时，就会有来自于上面的械材从窟窿中落下。

过了不知多久，正在打盹的诺亚被一声巨响吵醒，原来是一座堆叠地很高的“械材山”倒塌了，诺亚正伸直手臂打着哈欠，朦胧的视线不经意地看见了一个穿着浅灰色短衫、黑蓝色牛仔裤的长发女孩。

诺亚赶紧拿出安格斯的手机，他的目光在女孩和照片之间来回转换，反复看了几次后，确定安格斯照片上的就是现在所看见的这个女孩。

女孩爬上一座“械材山”，眺望着远处的人工太阳。

还在采械区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今天是星期五，本就过了采械的高峰期，更何况时间已经临近夜晚了。

诺亚把头套掀起到鼻梁的部分，解除隐形状态，他爬上“械材山”，故意弄出了声音，为的就是让女孩注意到他的存在。

女孩回过头，看到穿着怪异的诺亚，她好奇地眨了眨眼。

诺亚坐在离女孩半米左右的位置，问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找械材的吧？”

女孩的皮肤很白，衣服干净，如果是来找械材的人，不会穿地这么整洁，因为很快就会沾满污痕和油渍。

女孩看了诺亚一眼，并没有应答。

“在等人？”诺亚接着问：“一个只会站在后面看着你的傻子？”

“他才不是一个傻子！”女孩忽而急声道，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充满疑惑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你是谁？”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他在你后面？”诺亚苦笑一声，随手捡起一片不知作何用途的金属片，然后飞了出去，“我是那家伙的……朋友。”

“他去哪里了？”女孩明亮的眼里闪烁着光辉，但看上去情绪低落。

“他去上面了，让我来告诉你不用继续等他了。”诺亚的猜测在刚才已经得到了证实。

这女孩其实在等邓普斯，但邓普斯一直没有迈出那关键的一步。

女孩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说，沉默了好一会后，她的目光回到遥远的人工太阳上，“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他？”

“不然你经常来这里就为了看那个人工太阳？”诺亚肯定道，毕竟在他看来，人工太阳不过是一个亮一点的大灯泡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

女孩宛然一笑，语气轻柔地说道：“我以前来这里确实只是为了看‘余光’，后来我注意到了那个人，每次我在这的时候，他都会在远处看着我，可能他以为我没发现吧，久而久之，我真的很希望他有一天可以来我身边，和我说说话，而不只是看着我。”

“有一句话他让我代为转告。”诺亚眯眼看着那越发刺目的人工太阳，真挚道：“他说…………”

感情这东西还真是麻烦啊……

无奈的想法在诺亚脑海中一闪而过，也只是那一瞬的停顿后，诺亚嘴角微扬，看向女孩，苦笑道：“他爱你。”

下一刻，诺亚看到女孩的侧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闪烁着澄澈的光辉，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为什么他不自己来告诉我？”女孩看向诺亚，眼底流下的莹莹泪花在阳光下更为璀璨白洁。

诺亚低下头，摇头叹息道：“因为……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嘹亮的钟声敲响三下后，伴随余声的回荡，人工太阳随之熄灭，在那里残存的一点由于高温极速冷却后形成的昏黄色光晕，像是逐渐熄灭的火苗慢慢消逝，那就是女孩所说的“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