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平并不是唐昭仪的亲生女儿。
十九年前,不顾太后强烈反对,皇帝仍是从宫外接回来一名女子和一个刚足月的婴孩。哪怕是皇帝的女人,也是无名无分,于是宫人只称呼她为“梅姑娘”。可是六个月后,那个婴孩的亲生母亲突然从宫里失踪,自那以后,皇帝再没有看过那孩子一眼,并且下命绝不许提起这个女人。
有些人悄悄议论,说是皇帝在宫外强娶了梅姑娘才生下这个孩子,她憎恨皇帝,于是抛下孩子私自逃走。能诞下皇女是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她可倒好,这一跑把皇帝的脸面全丢干净了。而这个私生女的存在只会提醒皇帝,在梅氏心里,皇帝是有多么可憎,多么无关紧要。
后来这事硬是压下去了,凡议论过此事以及梅氏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部被赐死,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便成了一颗定时炸弹,根本没有妃嫔敢养这个孩子。丢了圣宠事小,断送了性命可就......
唐昭仪与梅氏住在同一个宫院,本也还有些荣宠,却是个不知好歹的执拗人,不忍心这个孩子死在皇宫里,竟把孩子接过来养。万里江山这么多的事情,之后皇帝也没再发难,就当唐昭仪和那个孩子从来没存在过。
这件旧事一压就是近二十年,若不是剩了芸娘这么一个老宫人,恐怕承平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糟心的身世。
承平与阿莱当日傍晚就离开了芸娘家,若是让人察觉到她的去向而追踪到芸娘,只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走出巷口,李承平不由得深吸气,阿莱扶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承平刚刚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现在脸色这么差。
南桓极重嫡庶,普通人家的卑贱庶女若是不得父宠,给嫡女做陪嫁侍妾都是常事。若是与风尘女子所生的私生女,则会连同母亲一起被杀死,即使长大也要为奴或者充为妓女。
承平冷笑一声,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低贱。难怪小时候那些宫人骂她连提鞋都不配。
那个傻母亲,就算在宫里不得宠,也能安安稳稳的老此一生,干嘛趟她这浑水。芸娘也是,她的死活与芸娘何干,要是按年纪出宫,能得到大笔的钱顺当嫁人,何必差点丢了性命离乡漂泊。
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深宫里,两个柔弱的年轻女子,放弃了自己的青春和私欲,保守住了一个秘密,让人性的光辉和善良根植在一个孩童的心里。
承平对阿莱苦笑:“阿莱,如果我是私生女,是不是很轻贱?”
对于阿莱,她没有秘密需要掩藏。
阿莱一怔,接着笑道:“我还以为遭了什么打击呢。有人啊,别人当她轻贱,她倒觉得自己是公主。还没有人别人当她是公主,她觉得自己轻贱的。”
不管太是大老婆生的,小老婆生的,还是外面的女人生的,只要她的皇帝的女儿,不就够了吗?
等等——
说不定,她爹根本就不是皇帝呢?
如果他们并不相爱,皇帝为什么要冒险将她们接回宫里,一个母亲会抛下自己亲生孩子自己逃走吗?也许梅氏怀的并非龙种,是皇帝知道了之后杀了她。
所以她和李承怿不是亲兄妹,那她拿到的还是转世续缘的剧本......
她打了个寒颤,不不不,这太狗血了,珍爱生命,远离狗血。如果她不是皇帝的女儿,那一定没有命活到现在。
那究竟是为什么?
承平不住的去想背后的原因,为什么她的亲生母亲能狠心让她自生自灭。
一个孩子对于人世最初的依赖便来自于父母,这是世上唯一可以毫无保留的对你付出所有爱的人。照理来说,这份希冀,每个人都应当有一份。她也不配得到。
她睁着眼,却又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就像在一个充满回声的山洞。
“嘻嘻嘻......不会有人爱你的,你出去又有什么用......自我毁灭才是我们最擅长的事啊。”
一滴红色的液体缓缓的在漆黑中流动着,缓慢描画出一朵莲花的形状。
雨丝像飘浮的柳絮,密密地斜织着,任一片黯然浮于她的眼眸。
阿莱拍拍她淋湿的肩膀,将她唤回人间来,说道:“白师傅说过,人的身份是自己用能力换来的,可不是一个名分出生决定的。”
承平恍恍惚惚道:“他何时说过这种带道理的话。”
那个混江湖的老不正经,也不知道带着他心心念念的师妹在哪片山水之中逍遥呢。
阿莱眨眼说:“白师傅其实对人生很有见解的。他还教我——”
承平突然一拍手:“我知道在良邑帮我的人是谁了!走,我们再去找一曲堂。”
阿莱连跟上她的脚步:“不行啊平公子,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了,还要去淮安呢!”
承平:“那可麻烦了。把钱都花完,再回去找李承怿蹭吃喝。”
阿莱:“你留的信上可是白纸黑字的写着不愿同行,要沿途看民生疾苦。”
承平:“没钱就只能回去奢靡享乐了。”
阿莱:“......合着奢靡享乐还是迫不得已了......”
一曲堂是个专门贩卖情报的江湖组织。除了皇帝最爱什么样的女人打听不出来,其他的事情,只要给的价钱够高,就有门路。
大概三年前,一曲堂势力太大,险被全部根除,基本没了生意,于是李承平才能只花了一笔小钱打听到了师傅白敬仪的消息。后来就琢磨着怎么收为已用,拿着李承怿大把大把的银子喂活了一曲堂,有钱就是财神爷,现在她也算是个大主顾,还顺带入股了怀南城一曲堂分堂,全国办事享受八折优惠,但是依然很贵。
官驿里,李承怿还没有来得及派人去找她,她倒是自己回来了。
看她换了一身普通的衣裳,一副吊了郎当做贼心虚的样子,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丫头一定是钱花光了。
言蝶先笑盈盈的开口:“许久不见甘乐妹妹,都出落成美人了。”
李承怿也就不好发作,“成天自己乱跑,让你嫂子给你寻个夫婿嫁了,省的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养你。”
她现在没嫁出去还不是怨李承怿?当初威胁良家少女投身军营的不就是他。
言蝶:“甘乐妹妹这样又标致又能干,那有人配得上?要真是嫁了,你肯定不舍得。”
承平不禁捂着胸口,心道:“今天是命犯天煞吧,全来催婚。”
她淡淡的说:“嫂子莫打趣了,我样样不会,性情不好,能嫁出去就不错了。”
嫁不出去更不错。
在求学时,琅玉就教导她,日后与要入朝为官,辅助李承怿成为一代明君,让桓国百姓安居乐业,享太平盛世。在这个时空里,成亲带来的枷锁与麻烦只会阻挠她实现毕生志向,况且她半截入泥,那里有什么诗一般的少女情怀可言。
南桓顶级的轿撵着实不错,不过半月就到了淮安城。进了都城,与之前的繁华又不是一个水准。
再乱的年代也有达官显贵,舞榭歌台。河边的无定骨不会是高宅春闺的梦里人,流民喷涌的鲜血不会粘住他们镶金的酒杯。黄沙凄雨刮不进雕梁的楼阁,锦绣帐玉纱一掀,铁马冰河只是某个垂垂老人的臆想。
只是,这朱红的宫门一开一关,可还能再自由地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