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卉嫉妒李承平,李承平何尝不嫉妒她。
李承卉是开在宫墙里娇嫩的月季,每一片花瓣都开的恰到好处,令万人赞赏驻足,有一滴露水的差错,就要把锋利的皮刺亮出来,小心翼翼呵护自己的美。
而她就像在干涸泥土里生长的禾苗,每一滴露水都能把她从渴死的边缘拉回来,每天都企图长得更壮实一些,直到有一天冲破热浪翻滚,坚不可摧。
她在生命中只吸取了少的可怜的稀薄的爱,却依然拼尽全力,把全部饱满的稻穗奉献。
嫉妒是顶鹤顶红,善妒不要紧,可是嫉妒到李承平头上来,那可有点要命。
一个众星捧月的公主要什么没有,能毁了她的,就是嫁错郎。
李承平想了想,还是去找了李承怿。
她按着规矩问候完了,打头来一句:“焕哥最近在忙什么?”
自从承平接了联姻的圣旨,薛焕基本不露面了,李承怿迟疑片刻道“趁着这段时间在淮安,薛侯爷也在给他张罗婚事。”
“你想把李承卉嫁给他吗。”
李承平很少问的这么直接了当。
李承怿狐疑:“确实也合适怎么,你有意见?”
“有,有很大意见。如果你想对付薛焕,那你就把李承卉嫁给他。”
李承怿:“两姐妹这么深仇大恨?好歹你们在宫里闹一闹还能解解闷。”
“我没在开玩笑。”李承平正色道:“皇兄有没有想过,南桓的政治集团靠着联姻扭作一团,正是借此肆无忌惮。朝廷里尽是贵族的酒囊饭袋,寒门无路可进致使人才凋敝。北列悍将甚多,能兵分两路而来,而我们呢,除了几位老将守东线,西线竟然要靠你我亲自守。”
李承怿叹气“我也想整顿世家,要改革入仕体制谈何容易。如果不靠皇家和其余家族联姻,政体不稳。如今薛家战功赫赫,父皇早有意借联姻拉拢。”
政治联姻虽然简单,但是好处多多,用了几百几千年都有效。重要的不是联姻双方感情和睦能促进两家联盟,而是他们的后代。对方未来的家主身上流着自己家的血,再疏远也得喊声祖父外祖,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牢靠的结盟。
承平嗤笑:“还有比涂、曲二州被攻破更不稳的政体?政局看似铁板一块,再有外敌入侵,散沙都算不上,是粉末还差不多。”
如果不是北列皇帝驾崩突然,北列朝局不稳,此刻淮安已经沦陷了。
李承怿不可否置:“那你说让薛焕联姻是想对付他又是怎么回事?”
“承平愚见你要搞倒谁家,就把公主嫁给谁。先诱得那些要整治的世家相信自己已经和皇家达成了最为稳固的结盟,然后安心的在家睡觉,随便插点人进去找点贪污渎职的把柄易如反掌。等狐狸尾巴露出来,也以为靠着皇家的恩泽安然无恙,这个时候”…
李承怿轻轻摇摇头,感叹道:“大梦方醒,已经晚了。先麻痹对手,再悄然击破。”
承平报以微笑:“知我者,集安也。”
但这样干的人很少,就是因为这招也太损了些,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至亲也会卷入其中,到时候那位公主面临的则是家破人亡。
她给过李承卉机会,她没有好好珍惜,只好悄无声息的做她以绝后患了。
“我就是最毒妇人心。但是你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李承怿将来是龙椅上的人,只会比她更狠。
事情已经铺垫好了,不用她出面,李承怿会想办法把李承卉嫁某个青年才俊,有了一个暗香浮动的开头,便以为迎来花好月圆的结局。
“薛焕是我的朋友,不管以后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皇帝,不要动他。把他撇的远一点,让他战死沙场也别让他死在政治争斗里。”
李承怿:“阿焕也是我朋友。”
“我要的是你的承诺。”
李承平的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恳求。
薛焕赤子之心,她不想看见那个总是大红披风笑的爽朗的少年将军在泥潭里挣扎。景韬和景熙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尚且要因为军权与政权相争,何况古往今来,忠臣良将能有几人善终?薛家爬的越高,与皇权的关系越密切,就越是步履维艰。
李承怿看着承平,轻轻舒了口气,道:“我答应。”
李承平咧嘴笑了。她真的很少真心的笑。
“难为你还在替我谋划。没有了你,实乃南桓的一大损失。”
“当初琅玉先生收我为弟子,就是给你干活的。不管我爬的再高都不可能入朝为官,更威胁不了你分毫。我现在挺庆幸自己是女子。宫廷,书院,武林,军营都走了一圈,却还是无所成就,也就剩下这点去联姻的用处。”
李承怿已近而立之年,眼角竟已有了风霜。这种磨炼后的成熟老练,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从容,是那个人不会拥有的。
李承平几乎不假思索的说:“还有两日,你的妹妹就要远嫁。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长谈,我告诉你一件事吧。我上辈子就认识你,欠了你很多,最后用命来还都不够。我以后还是会做你的剑,但我再也不欠你了,再也不作为你的妹妹活下去。”
李承怿怔怔的看着她。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直到自己再也憋不出一句话来,终于只是对李承怿笑了笑,就像她请战良邑前的那个笑容一样。
是准备永别。
出嫁当日。
淮安摆出万人夹道的阵仗,各路王亲贵族在两侧跪拜行礼,连他的父皇母后也要长久的注视着她。
那个曾经狼藉的从宫里被遣送出去的,十九年来没被父母亲正眼看过的孩子。
她一袭焰红嫁衣逶迤拖地,风扬起她系在发髻上的瑰魅薄纱,头上凤冠熠熠生辉,双手端在胸前,昂首阔步走向祭台。
这一刻是她作为南桓公主最闪耀灿烂的一刻。
祭祖焚香,拜别父兄子民。
白敬仪环着手站在人群里,看着在澄碧的蓝天下,高高的祭台上那抹嫣红的身影好似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但是又那么稳当的站立着。
他对身边头发灰白的琅玉道:“先生当初遁逃山林时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这个女弟子重返淮安吗。”
琅玉不语,只是目光不离她。当初那个十二岁的少女,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你不该给她起名承平。还是我给的字好些,銮舞自空阁,渔歌尚晚舟。”
琅玉:“这是她自己选的,她选了将宁。”
祭台上的人喃喃对自己道:
“大桓将宁公主李承平在此起誓,力保两国安稳,天下承平,百姓不为战争所戮,国土不被鲜血所染,此身旦存,此心不改。”
没有一个人能听见这个女子的誓言,但是她对着祭台下所有的百姓下跪行礼,所有人都看见了。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
千里红妆,幸哉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