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正月十五这一天,不仅是元宵佳节,正好也是当朝国师、首辅之母安王氏的六十寿诞,同时还是安家阖府从连云码头别苑般到新国公府的乔迁之喜。
老夫人安王氏由国母仪仗护送到新府大门之前,后面是安家众家人及无数前来拜寿的亲贵、王公!人潮绵延数十里!
京城百姓都给惊动,一个个搀老携幼挤在街巷两旁,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热闹,更有感念国师安辰体下之心的贫苦们,在两边跪贺老夫人仙寿。
公府门前一颗古槐矗天,浓阴洒地,门庭壮丽、金匾高悬,敕造卫国一等公府!
从大门往里看,殿宇重重,高阶银钎,七步一阁,八步一宫,外有千山万景,内有锦绣华堂,踏下红花铺地,彩砖交织,极尽奢华。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这些,包括那国母仪仗,都是当今陛下天启帝水溶的恩赏,首辅安琼百般推辞,终是拗不过陛下的坚持。
“诰命老夫人福寿绵长!”
一声高喝下,老夫人王氏看着这些布置,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缓缓步至中庭,一路感叹,“了不得,怎受天恩呐!”
不一会儿,安王氏高坐在正位上,接受家人们的敬贺。
“本家儿给老夫人拜寿了——”
多亏新帝水溶下旨帮忙,当年四散流落的家人们基本上都找了回来,更有原封地八竿子打不着的姑伯叔嫂们前来投奔,盈盈近千人,论亲疏分为三拨为老夫人拜贺。
“赏——”
“给老夫人拜寿了——”
“赏——”
给老夫人拜寿了——”
“赏——”
儿孙亲眷们承欢于膝下,安王氏老怀得慰,大喜之日也忍不住淌出眼泪来,最后一个赏字叫得格外洪亮。
家人们拜过之后,便是朝廷上下的王公大臣们,乃至各省总督、巡抚、布政使等封疆大吏,甚至还有暂无战事的边关大员络绎而至拜寿,其热闹、繁盛之势,丝毫不亚于承宏帝当日的六十万寿。
亲贵王公们拜过之后,连当今皇帝水溶都身着便服,亲自来安府拜见老夫人,且陪于下座,给足了安家面子,可谓极尽荣辉!
首辅安琼迎来送往、脚不沾地,指挥下人们伺候陛下与亲贵大臣们茶点,堂内还安排了一场大台戏,是皇家戏班,唱功绝顶。
众亲贵们一边听着戏文,一边左盼右盼,却始终没能见到那个令整个梁国朝野关注的身影。
虽然国师一心苦修,甚少露面,但母亲六十大寿这样的日子,总不会不给母亲拜寿吧!
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大堂中端坐着的老寿星也不见怪,答了众人疑惑。
国师不喜热闹,一早就私下里给老夫人拜了寿,今日便不再上场。
众人遗憾之余,又不免放得开些,推杯换盏、斟来酌去,热闹非凡。
此刻府后的书房内,安辰正一脸淡然静立在书案前,手持画笔作画。
他特意没去人前,一方面是不喜热闹,也怕搅了众人兴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持神秘感,他除了承宏帝崩逝和水溶登基等重要场合之外,甚至连寻回的家人们的面都没见,自己离开之后也能留下威慑力,使宵小之徒不敢轻举妄动,也避免自己心中太多世俗情感牵绊。
不多时,一幅慈母教子图便完成,图上端庄美妇人抱着一名姣好童子,另一手持一本册子,谆谆教导,孺慕之情跃然纸上。
安辰将画作拿起来观摩许久,脸上神色难定,心中五味杂陈。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苦!父母之恩,昊天罔极!
半晌后,轻叹一口气,似有所感,挥手以指尖在图纸上书写起来。
指尖无墨,却留下字字愧怍之情!
“临行泣涕谢母恩,吾辈皆是无情人。
道途崎岖苦求索,千年光阴只一瞬。
或得长生证大道,或堕冥狱永沉沦。
愿汝此生长安乐,来世莫再生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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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正是冷的时候,国公府一日喧嚣,宾主尽欢,晚间更是热闹,首辅安琼和陛下水溶却告了罪离去。
此时天上重云密布起来,不多时,这片片的鹅毛便弥漫了路径,屋瓦树梢都挂上一层雪白。
街市上人烟稀少,实在是肃静,云江边上却有三人身着极好的皮毛制成的斗篷,踱步在江边,至连云码头处时,这才停下来说话。
看样子像是道别,却未见得有马车、客船接送,十分奇怪。
“这是五瓶丹药,一瓶十五粒,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但不可多服,一年一粒,五粒即可。”
安辰从斗篷中拿出来五个小瓶,三瓶给了水溶,两瓶给了安琼,正是给母亲王氏炼制的丹药!
顺手多炼制了一些,正好用来人情往来,算是一片心意。
“衡君,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收下了丹药,水溶很是伤感。
“短则五年,长则十年,我必会回来探望你们的!”
安辰早已做好了打算,现在母亲身子尚好,想来活到八十也是能的,他总回来探望母亲,另外也会从梁国武道中带些人去。
当然,具体情况还要看到时候的发展。
“大哥,替我照顾好母亲,也同时替我告罪!”
安辰临行前并没有告知母亲,只在前几天隐晦传达过,母亲应该是知道的,却也没有说出什么伤感之语。
“唉!”
安琼轻叹口气,道:“母亲早已有所察觉,也与我说过你只怕待不长,这么多年起起落落、分分合合,她老人家看得开的,你放心就是。万望在外小心为上,若遇到什么大事,退回来安享富贵也好!”
“嗯!”
安辰点了点头,面上伤感神色换上笑脸,与二人拱手作别,反身便跃到了江心一团黑影上,正是老黿之背。
“保重啊!”
“保重!”
互道离别,老黿四肢开动,顺着江流溯江而下,渐行渐远。
“唉——”
安辰一声长叹,一团白雾从口中吐出很快散去,转身望向前方,从斗篷中解下一个酒葫芦,昂首一边饮酒,一边悠悠扬扬唱起来。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唱罢,安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老黿背甲上敞开腿躺了下来,以臂为枕,任由雪花覆盖,倒觉得十分美妙。
老黿似乎十分喜欢这歌,边听着还边摇头晃脑,咂么滋味,好久才回过神来。
江边,水溶和安琼静立着目送安辰,看着安辰站在那异兽背上,风雪之中岿然不动,歌声渐行渐远,最终逝于天边雪色之中。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水溶紧盯着安辰消逝处,久久不肯转睛,眉头轻锁,心中始终怅然若失之感难消。
“后会终有期,陛下不必过了伤心了,早点回吧!”
安琼虽也感慨万千,但此刻伴驾御前,自然压下自家心情,劝慰天子。
来时三人,去时便只有这一君一臣了,略显单薄。
“大人,既入仙道,前尘往事,便忘却了吧!”
老黿宽慰道。
“呵,不过有些感慨罢了!”
安辰喝一口酒,笑着回老黿话,摇了摇手里的酒葫芦,“老黿要不要喝两口?”
老黿回头撇了一眼那葫芦,也笑了起来,“这点儿酒可填不了小畜的肚肠!现在赶路就罢了,等休息时小畜拿出自己的酒来,倒是请大人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