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杂的马路旁,丹渊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面前飞驰而过的汽车。飞扬的烟尘里,忽而一阵清风吹过,引得他皱眉闭上了眼。
“你来干什么?”他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诶呀呀?嗅出来啦?”随着一片绿叶飘下,丹析嫣闭了遯术,显出了身形来。看到丹渊皱眉不语的模样,她便笑盈盈地蹲在了他的面前,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
“孙儿,笑一笑。”
“去去去!”丹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见此,丹析嫣撅着嘴,悻悻地站起身来走到了一边。随着她的走动,一双马靴有节奏地磕着地面,发出“噔噔”的响声。
暖阳下,柔软的温度轻轻舒缓着丹渊的心跳。回过头来朝身边看去,只见在纷乱的光影中,丹析嫣那调皮的吊梢眼一眨一眨的,淡粉色的双唇间,一颗锋利的小虎牙若隐若现着。
“听说,在我去驻营时,你经常来照顾母亲。”沉默了好久,丹渊忽然开口道,“给你添麻烦了。”
丹析嫣:“一家人嘛,客气个啥!”
丹渊:“自打去年入秋以来,王妃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请了很多大夫也没看出个结果,我有时候在想,不如向联合教团告了假,回来照顾王妃。”
丹析嫣:“去年入秋……大概是洪洞之变前后?”
“是啊,所以有人说,王妃是让冤孽给缠住了。”轻轻叹了口气,丹渊苦笑着说道。
“这就是胡扯了。”丹析嫣道,“要这么说,那冤孽也是欺软怕硬的主,放着你们父子俩不去缠,非要找个无辜的人受过。放心吧右廷,那些都是人类编出来的封建迷信,信不得的。”
丹渊:“因果之说,也不是完全不靠谱的。你没看到么?在洪洞之后,左家遇到的麻烦是一件接着一件。继你父王染病后,沈王府又发生了意外。”
丹演:“你是说沈世子?”
丹渊:“是啊,自从被夏元零砍伤后,他的情况越来越差,听人说估计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唉……他可是沈王府的独苗啊,这么看来,沈系藩王怕是要绝嗣了。”
车水马龙的嘈杂声中,丹渊像是想起了什么,只见他忽地扭过头去,对着丹析嫣皱了皱眉。
“郡主。”丹渊开口问道,“去年洪洞兵谏,我们和沈王府都去了,可你们安王府为什么没有出兵?”
听了这话,丹析嫣怔了半晌,开口支支吾吾道:“啊……防、防……”
“防什么?”丹渊眯了眯眼,“防南章?”
“对!防南章!”丹析嫣立马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去年咱们还没和南章正式休战,多多少少需要准备些,准备些……”
见她这副样子,丹渊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提到洪洞,我倒是很佩服你的。听我爹说,去年兵谏的时候,你一个人提刀杀死了一百多号广仁旧臣,”丹析嫣岔开了话题,“我还听说,广仁帝就是被你掐死在床上的,这是真的么?”
靠在广告板上,丹析嫣兴奋地等待着丹渊的确认,过了半晌,只见丹渊默默地背对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见此,她疑惑地直起身子,绕到了丹渊的面前。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拍了拍他的肩膀,丹析嫣笑着扭过头来。在她的面前,只见丹渊面无血色地凝视着远处,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在嘈杂的马路旁,纷纷扰扰的行人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呆滞地转过头来,丹渊压低了声音,紧张地对丹析嫣问道:
“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什么话?”
“我掐死了先帝。”
“安王府里的传言。”丹析嫣眨了眨眼睛,“怎么,不对?”
“岂止是不对,简直是污蔑!”丹渊猛地站起了身子,“左家的藩臣都是皇帝的同宗,怎么能干出缢杀君上的事来。”
“你、你别生气啊……”
“我不生气,我只是觉得意外。”丹渊说道,“时代变了,大家又都是左家的宗藩,即便是庶脉,我们本家在你们面前也不会摆什么架子。可你们呢?刚从山里搬出来,就想着诋毁我们了么?”
“我们……”
“你们什么你们!”丹渊的声音越来越大,“都是太宗的子息,怎么差别这么大?莫不是菜人吃多了,把脑子都吃出毛病了。”
林荫下,光线和阴影在丹渊的脸上明暗不定。紧紧地盯着丹析嫣的瞳孔,丹渊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渐渐鲜红、扭曲了起来。
过了半晌,丹析嫣默默地转过身子,捂着嘴朝远处跑去,只留下丹渊一个人站在车站旁。
“切,不就说了她两句么,矫情……”在行人好奇的注视下,丹渊缓缓地坐回了椅子。
车水马龙的街道旁,丹渊沉默着呆了好一阵,在长出了口气后,他挠了挠头发站了起来,插着兜朝王府走去。
待绕过街道的拐角,丹渊刚要迈进王府的门槛,便听到一个年迈而充满痞气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小子,又捅娄子啦?”
听此,丹渊回头一看,只见王府的看门大爷正悠闲地躺在摇椅上。伴随着说话声,盖在他脸上的报纸被吹得一动一动的,看起来有些滑稽。在他的身旁,一个破旧的录音机正摆在躺椅下,吱呀吱呀地播放着京剧的声音。
“谁捅娄子了……”将手背在了身后,丹渊不屑地踢了一脚门外的石狮子。
“没闯祸,怎么垂头丧气的,一看就是被你老爹给数落了。”轻笑了一下,大爷将报纸从脸上掀了起来,瞅着丹渊做了个怪表情。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细密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
丹渊:“今天来了个亲戚家的孩子,我们拌了几句嘴。”
看门大爷:“女孩儿?”
丹渊:“是女孩。”
看门大爷:“嘿嘿,瞅你那德行,和姑娘吵几句就耷拉个脑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这要是将来娶了媳妇,还不地得什么样儿呢。”
丹渊:“不怪我生气,你知道她是怎么说我们家的么?”
看门大爷:“你说说,我给你评评理。”
听了这话,丹渊正要开口,忽见他犹豫了片刻,转而白了下眼。
“你是人类,我们妖精的事轮不着你插嘴。”丹渊不屑道。
“切,不说就不说了,当我爱听呐?”大爷听了,笑呵呵地将报纸重新蒙在了脸上。在劣质收音机发出的戏曲声中,只见他打了个哈欠,又开始摇头晃脑地哼唱了起来。
见此,丹渊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大门。
“小子!”刚迈入门槛,只听大爷又叫住了自己。
“干嘛?”丹渊没好气地回头问道。
用报纸盖着脸,看门大爷沉默了好一阵。在收音机的吱呀声中,只听他忽地清了清嗓子,唧唧吱吱地发出了一阵怪声。那声音乍听起来似乎像是虫鸣,又好像不是,短促的节奏下,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引得丹渊继续听了下了去。
窸窣了半晌,大爷止住了怪声,转而扯下了脸上的报纸,对丹渊问道:“少爷,知道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丹渊:“救命,我被捕鼠器给夹住了?”
“你当我学耗子叫呐?”听了丹渊的话,大爷大笑了起来,“丢人啊,丹家传到你这一辈,连老祖宗怎么说话的都给忘了。”
转身坐了起来,只见大爷随手将报纸扯下,笑眯眯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在他肥厚的眼皮下,一双尖利的小眼睛带着淡淡的褐色。
丹渊:“少废话,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谚语。”看门大爷笑道,“猞猁狠,鹞子狂,斗不过一群黄鼠狼。”
丹渊:“这是什么屁谚语。”
看门大爷:“你可别瞎胡说,这是你们家太祖皇帝教训两个儿子的话。”
看到丹渊的笑容顿时收敛,大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至正年间,凉廷刚刚统一了青湖诸妖精。彼时的丹家正在红日初升之际,武威赫赫,殷天动地。那个时候,太祖皇上已是垂垂老矣。为了劝诫两个明争暗斗争夺皇位的儿子,他就把这句谚语说给他们听,希望能让他们明白,兄弟和睦才能打胜仗,彼此猜忌只能徒耗力量。”
说罢,大爷抬手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又接着说道:“只可惜,两个儿子没有听老爹的话,至于结果怎么样,你比我清楚。原本强盛的丹家被一分为二,左右两家明争暗斗了五六百年。小子,你不希望左家在你手里再分一回吧?”
“这个自然不想。”
“你当然不想。”大爷憨憨地笑了,“我要是你,就赶快找到那个安系的小姑娘,该认错就认错,该拉钩就拉钩,尽快把关系搞好。等将来你俩长大了以后,还要合起伙来跟他们右家作对呢。”
“嗯。”听了这话,丹渊转身朝门外走去,待跳下台阶,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转头对看门大爷喊道:“大爷!”
看门大爷:“啥?”
丹渊:“这个故事,你是听谁说的?”
看门大爷:“用不着听,就是知道。”
丹渊:“是听我爹说的么?”
“听他?笑话!”大爷乐了,“你爷爷小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起过这档子事呐!”
“老糊涂。”笑着摇了摇头,丹渊迈步朝大街跑去。待转过了街角,丹渊正要往车站跑去,猛然间,一声尖叫从身后传来。那是一个小姑娘的尖叫声,伴随着人群的聚拢,只听那身后的尖叫声越来越大。
呆呆地愣了片刻,丹渊扭过头,猛地朝人群之中冲了过去。
“都闪开!”待冲入了密集的人群中,丹渊急迫地跳脚高喊道。
“挤什么挤!”前面的一个路人回过头来,朝他抱怨道。
“少废话!贱类!”丹渊嚷嚷着,“那里面是我妹妹!”
此话一出,身前的所有人都为他让出了空间。侧着肩膀挤到最里面,丹渊探头一看,一双红彤彤的双眼瞬间暗淡了下来。
在他的面前,只见丹析嫣紧紧地抱着一个穿着大白熊套服的工作人员,兴奋地尖叫着。在她的怀里,微笑着的大白熊歪斜着脑袋,一动不动。在套服里面,工作人员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央求她松手。但在丹析嫣的尖叫声中,这微弱的声音完全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不顾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丹析嫣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是大白熊诶!你好可爱啊!”将整个脸蛋蒙在大白熊毛茸茸的胸前,丹析嫣闷声闷气地喊道。在蹭了一会儿后,她抬起她那红扑扑的、沾着发丝的脸蛋来,回头看了看,只见丹渊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面容冷淡。
“右廷!”丹析嫣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你看!这是我的好朋友!超级超级可爱吧?”
听了这话,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朝丹渊跑了过来:“小伙子,这个人是你的家人?”
“不是。”丹渊摇了摇头。
“你刚才还说她是你妹妹的!”身后的路人面带怒容。
丹渊:“不,你听错了,我说的是霉霉!”
工作人员:“所以你到底是谁。”
“侃爷。”丹渊说道,“没什么事我先撤了,等下次有话筒的时候再来找我。”
说罢,丹渊转身走出了人群。在他的身后,丹析嫣撇开了大白熊,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右廷!”她在丹渊背后叫道。
丹渊听了,不耐烦地停下了脚步:“什么事?”
丹析嫣:“你刚才着急了?”
丹渊:“嗯,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没想到只是突发性脑残,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以后抠耳朵的时候力气使小些就好了。”
“不是啦,我是说刚才。”丹析嫣笑着摇了摇头,整齐的刘海随着摇晃的脑袋偏到了一侧,露出了她那调皮的吊梢眼来,“我是说刚才你跟我生气的时候。”
“啊……那个啊。”丹渊听了,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我没生气啊。”
“没生气最好!”说着,丹析嫣有些歉疚地眨了眨眼睛,“你知道,我们王府刚刚从山里搬出来,没规矩的很。大家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也没什么尊卑上下,至于刚刚和你说的那个传言……只是无数奇谈怪论中的一个,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哈。”
“你们府上还有其他流言?”
“当然有啦!”丹演笑道,“听我爸爸讲,你爹和自己手下的一个女将军有私,还说你家里养了一个人类和妖精生下的杂种。”
丹渊:“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也太爱八卦了。”
丹析嫣:“不过要说八卦,还是关于上京的爆料多。你知道么?现在的居摄长公主,听说其实是个……”
“好啦好啦!都是骗人的东西,亏你也敢提。”说着,丹渊苦笑着摆了摆手,“我们王爷虽然为人阴狠了些,但私德方面倒还过得去。再说平军各团里也没什么女将军,他去跟谁私通?至于你说的人类和妖精的杂种,那就更不可能了。堂堂王府怎么会豢养这种异类。你要真说有,现在就去给我把它找出来!”
“世子”就在二人闲聊之际,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听此,丹渊回头看去,便见年幼的姚姚小跑着从对面的街道跑了过来。
“姚姚。”丹渊快步迎了上去,慌张地问道,“怎么了?是母亲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王妃。”待来到了丹渊的面前,姚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王爷……是王爷他快不行了……”
莫肯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