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平王府。
清晨的后苑中,额哲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翻看着刚刚从平王府图书馆借出来的书。明媚的天空下,黄色的玫瑰与郁金簇拥在石兽的周遭,饱满肥厚的花瓣上沾满了从喷泉中飞溅而出的水珠。在一片清脆的欢笑声中,额哲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地看了看远处的侍女们。
在他的面前,太阳洒下的金纱轻拂着她们红润的花容,花香在温暖的时光里静静地漂浮着。
“世子……”
过了良久,只听远处的嬉闹声渐渐停息。在一片垂首鞠躬中,侍女们那原本欢欣的笑容瞬间陷入了沉寂。见此,额哲忙合上书本,拍拍裤子站起了身来。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走出了花卉和侍女分落的小径,平世子丹渊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只见在这孩子将自己的黑色军服撂在肩头,军服上满是破洞和灰尘,很是狼狈。在他的眉骨下,一个大大的眼圈包围着微眯的左眼,青肿的颜色在伤痕遍布的脸上尤显滑稽。
“别问了。”待走到了额哲身边,丹渊揉着肿囊囊的脸颊说道,“实战演练的时候,又被揍了。”
听了这话,额哲摇头笑了笑:“又被你们王府上的白教官给揍了?她下手还挺狠的。”
“要是她下手,我现在就已经躺在病房里了。”转身坐在了喷泉的台子上,丹渊碰了碰头上的伤疤,不忿地抱怨道,“这次打我的不是她,是新来的一个小姑娘。”
“新来的姑娘?”额哲想了想道,“外臣听说有一个南章的贵胄小姐上个礼拜刚刚抵平,该不会……”
“就是她!叫刘雪瑞。”丹渊气道,“这个疯子,一招一式都往死里下手。你说现在的姑娘怎么都这么厉害?一个个都是灭绝师太级别的战斗狂。听说这个姑娘是伪廷建南将军的女儿,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点儿都没有大局意识。真要把我打死了,我看他们父女俩怎么向李璟交代。”
额哲听了,笑着将书揣在了怀里:“世子,现在南北已经议和,您是有大局意识的人,今后可不能再管他们叫伪廷了。”
“别傻了,额主事。”丹渊撇了撇嘴,“我猜他们背地里也是这么称呼我们的,像什么贼朝、凉匪、丹姓军阀之类的,只是你我不知道罢了。”
阳光中,喷泉的周边又渐渐传来了侍女们的欢笑声。看着远处那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致,丹渊转过头来,瞥了一眼笑容可掬的额哲。
丹渊:“额主事。”
额哲:“平世子。”
丹渊:“我说你最近怎么总往我们府上跑?宗礼寺的公务就这么少么?”
额哲:“贵府上有这么漂亮的鲜花和少女,这难道不比公务重要?”
“娘的,文艺青年真可怕。”伸了个懒腰,丹渊站起了身来。
待揉了揉屁股上的淤青后,他回过头来,朝额哲一乐。
“但愿你将来不要到我们王府上打工,额主事。”他笑着说道。
额哲:“世子这么不欢迎外臣?”
“不是不欢迎,是心疼你。”丹渊拍了拍额哲高大的肩膀,“现在的平王府,谁不是谨小慎微地夹着尾巴做人?即便这样,很多人都难逃一劫。就凭你这个吊儿郎当、花花公子的性格,王爷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听了这话,额哲那舒展的眉头微微一蹙:“世子,还是不肯称平王为父王么?”
丹渊:“他不是父,只是王。”
额哲:“世子,外臣觉得……”
“既然是外臣,就不要觉得了!”松开了按在额哲肩膀上的手,丹渊转身离开了长椅。在他的身后,额哲呆呆地望着丹渊那沾满尘土的军服后领,忽地大声叫住了他。
“世子!”
“干什么?”丹渊凶狠地扭过了头来,红色的瞳孔在花丛中有些模糊。
额哲:“世子……这是要去哪里?”
丹渊:“去见母妃,关你何事?”
“王府里来了客人,世子还是去换件衣服吧!”额哲说道,“您现在这样太狼狈了。”
丹渊:“客人?什么客人?”
额哲:“听说是安王府的小郡主来了。”
“郡主?”听了这话,丹渊的瞳孔渐渐恢复了黑色,“是不是那个叫丹析嫣的?”
额哲:“正是析嫣郡主。”
丹渊:“我从没见过她,不过听说我驻营训练的时候,她经常来平州陪母妃聊天。”
额哲:“世子小的时候见过,只是没印象罢了。她比您小三岁,是安王的独女。”
“他爹都病成那样了,还在我们府上闲逛?”丹渊不屑地摇了摇头,“好吧,我去看看这个叫析嫣的小妹妹。上天保佑,但愿这位郡主不是刘雪瑞、白子青那样的姑娘才好。”
说罢,丹渊转过身去,急匆匆地离开了。
温暖的春光下,额哲呆呆地看着丹渊离去的背影,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正要追上前去,却见丹渊已经急匆匆地离开了花园。芬芳的花丛中,丹渊身上分泌出的那一股刺激性气味,还在花园中久久弥漫着。
“右廷,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妹妹。”绿荫下,额哲喃喃地说道。
绕过了钓雪湖旁的休秫阁,丹渊一路小跑来到了扶疏堂后的寝苑。待看到寝苑门内的琉璃影壁,他才停下了脚步。
站在寝苑的月洞门前,丹渊平顺了一番气息,随即抬手捋了一下发丝。在将破旧的军服随手丢在了假山后,他又整了整白色衬衫的领子,这才迈步朝园中走去。
“站住!”还没等他迈腿进园,忽听头顶上一个声音传来。
听此,丹渊猛地抬头看去:只见在一根出墙的树枝上,有个姑娘正高坐在幽幽的树荫当中。
她大概十三四岁的光景,一双牛皮靴随着她垂下来的纤细双腿摇摇摆摆地晃动着。在她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左右打量着丹渊,鲜红的瞳孔好似一泓清池当中的两只锦鲤。
“哪家的小鬼?连王府的寝宫都敢闯。”她大声朝丹渊喊道。
丹渊听了,清了清嗓子:“你又是谁,连王府的树都敢爬?”
“我?说出来吓死你。”说着,那姑娘纵身跳下了树梢,血红的瞳孔如同两道赤色流星,随着她的跳落划过树荫。
待站稳在地上,她一把揪住了丹渊的领口:“说!叫什么名字。”
“姓丹名渊,字右廷。”
听了这名字,姑娘呆呆地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好像从哪里听过来着……”
丹渊:“好好敲打一下脑子,说不定能敲出些记忆的碎片来。”
“嗯!我试试。”
说着,她扭过头去,在丹渊惊异的目光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脑壳。
“啊!找到了!”敲了半晌,她兴奋地蹲了下来,指着地面上的几个渣渣对丹渊说。
“亲爱的,那只是你的耳屎。”丹渊说道。
“真的吗?你确定不是记忆的碎片吗?这个闻起来香香的诶。”
“这说明你的脑子已经淹入味了。”
看着眼前的姑娘趴在地上嗅来嗅去的样子,丹渊叹了口气,提着领子将她拽了起来。
“你就是安王家的丹析嫣吧。”待她站起了身子,丹渊抬手拍了拍她那沾满灰尘的袖子。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眼睛,比信号灯还红。”丹渊抬了下眼,“上蹿下跳的,一看就是刚从山林里钻出来的妖精,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你是……”
“你红桓叔的儿子,平世子。你可以管我叫哥哥。”
望了望丹渊黑漆漆的瞳孔,丹析嫣微微一愣。幽幽的香风吹过,只见她那齐刘海下的面孔渐渐露出了笑容。
“哥哥?”她笑着咧开了嘴,“你才不是我哥哥呢。”
“我比你大三岁,怎么不算哥哥?”看到她这副模样,丹渊心中有些来气。按照他的想法,那女孩听到自己的名字,本该像是电视剧里贪官看清了微服私访的皇帝那样,须得诚惶诚恐,三叩九拜才对。但见眼前的姑娘一动不动,只顾嘿嘿傻笑,确令他有些不快。
林荫下,光线和阴影在丹析嫣的笑容上明暗不定。悠悠荡荡的树影映在她那诡异的瞳孔中,好似纷繁的鬼魅一般。
丹析嫣:“你当真不知道?”
丹渊:“当真不知道。”
丹析嫣听了,背着手转了个圈,蹦蹦跳跳地朝寝宫的大门里走去了。见此,丹渊也快步跟上前去。待绕过园子,他们二人过石桥,穿游廊,径直走入了寝宫大门。
“我问你,平世子。”她侧过头来问丹渊道,“你知道你祖父平武王的名讳么?”
丹渊:“这个自然知道,叫丹析津。”
丹析嫣:“那你知道宪宗朝的国讳么?”
丹渊双手拱在身右:“宪宗章皇帝,讳析德。”
“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么?”丹析嫣得意洋洋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和你的祖父平辈。即便你是本家的少爷,见了我也要叫一声姑奶奶。”
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丹渊笑着摇了摇头:“那好吧,我说……姑奶奶啊。”
听到丹渊真的这么叫了自己,丹析嫣好开心地答应道:“诶!什么事儿啊?”
丹渊:“你千里迢迢从安和赶到平州,到底为的是什么?排辈分?”
听了这话,丹析嫣刚要回答,却听一阵咳嗽声传了过来。回过头去,便见丹渊的母亲平王妃扶着门,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了卧室。
“母妃!”还没等丹渊反应过来,丹析嫣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轻轻扶住了平王妃的胳膊。
“嫣儿,不是叫你去外院玩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摸了摸丹析嫣的头顶,平王妃慈爱地笑道。
“我去了!”丹析嫣撒娇道,“可是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奇怪的家伙?”
“说的是我。”一旁的丹渊走了过来,扶住了平王妃的另一只胳膊:“母亲,生了病就别到处乱走了,还是回房间去吧,当心着凉。”
“没关系、没关……咳咳……”正说着,她忽地咳嗽了两声。待抬起头来,只见儿子的额头上多了几处淤青,禁不住笑了出来。
“渊儿,又被白家的二女儿教训了?”
“这次是南章来的交换生。”看着母亲的笑容,丹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这帮人,都不知手下留情。这要是放在封建社会,早就满门抄斩了。”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他是有意要磨炼你。”平王妃笑道,“年纪轻轻的,不要总端着世子的架子。军营可不比王府,那里只有军法,没有贵戚。”
“又是王爷搞的鬼。”丹渊听了,脸色忽地沉了下来。
平王妃:“渊儿,父亲也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了,会感谢他的。”
“感谢?感谢他滥杀臣工?感谢他屠戮忠良?感谢他把我平系的名声糟蹋得体无全肤?”听了这话,丹渊眼中闪过一丝冷笑,“好、好、好,等我当了平王,再好好感谢他。”
“渊儿。”平王妃皱了下眉,“别这么说……”
“笑话,他自己做下了业障,难道还不许别人议论?”说罢,丹渊转过身去,插着兜迈步走了开,只留下平王妃和丹析嫣他们,呆呆地留在原地。
“这孩子……”轻轻地垂下了眼帘,平王妃一时语塞,回过头去,只见丹析嫣正犹豫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庞,“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世子,别看他现在这样,比起之前来已经算是有进步了。”
“母妃,你放心,我去看看他。”说着,丹析嫣示意侍女走来搀扶平王妃,随即追着丹渊的背影跑去了。
“这孩子……”轻轻叹了口气,平王妃转过头去,朝着那搀扶着自己的小侍女笑了笑:
“不要扶着我了,姚姚。”她说道,“这几天你在这里连着伺候了好几天,太辛苦了。今天我给你放假,自己出去玩儿吧。”
“王妃,请别这么说。”年幼的姚姚连忙说道,“王爷交代了,说是令我时常陪在您身边的。”
“你一个小人儿,整天伺候着病人,不觉得烦闷么?”平王妃慈爱地笑了笑。
“一点儿都不!”姚姚认真地说道,“我从小远离了父母,身边又没有兄弟姐妹。对我来说,王妃就是妈……”
话刚说到一半,姚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慌忙闭住了嘴。看着她那局促的模样,平王妃不禁笑出了声来。
“不碍事的,姚姚。”她拍了拍姚姚的小脑袋,“你要不嫌弃,管我叫妈妈也可以。”
“真的?”姚姚紧张地抬起了小脸。
“当然是真的。”
说罢,平王妃抬起头来,只见在柳荫郁郁的远处,丹渊和丹析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湖水之外。一阵微风拂过,湖面上粼粼泛起了凌乱的波纹,那波纹承载着漂浮着的枯叶,在乱影中渐渐远去了。
沉默了良久,平王妃轻叹了口气。待转过头去,她笑着抬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双唇前。
“只不过,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莫肯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