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望在屋内久久难入眠,不是他认床,而从前一直是睡在冰冷而潮湿的地上,忽然间换成了简陋却很温暖的床榻,实在是不习惯。
漆黑的房内,传来江家兄弟均匀而轻缓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是都睡熟了。温彦望便蹑手蹑脚地穿戴好了衣服,瞧瞧推开房门想出去走走。来到院里,却见江家正厅的门缝里透出朦胧的昏黄灯光,他通过灯光望去,看见了今日才相认的舅舅与江家的男主人在促膝长谈。
温彦望并非要偷听,而是这院子不大,乡村的夜里又极静,他们说话声不大,却也无碍地落到了自己的耳中。
“……这孩子刚刚换衣服的时候,我就看见身上好多的伤痕,有新添的刚刚才结痂的,也有陈年的创结的,最多的是鞭伤和别人动手打的挫伤淤伤,这些伤不下我这个被囚多年的老兵。我实在愧对,在泉下的妹子……”
“彭大哥,外甥好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贤弟,若不是你为我四处奔走,彦望怎么出得了温家那个虎穴。虎毒不食子,温兆便不配为人父!”
“彭大哥,外甥的户籍在府城更改过来,今后他的户籍就落在木兰村,改唤彭彦。张庭芝的安排缜细,他也道可以安心了。”
“不错!我妹子的在天有灵,也觉得不会愿再和温家扯上什么关系。只是贤弟……”
“何事?”江猛问。
“是世侄女的事。”彭勇昌声音夹杂着为难与忏愧。“张庭芝说要与世侄女提亲……”
“江晚不愿,我也绝不会勉强我这个女儿。”江猛沉吟道,“我江拭苡虽然言出必行,但绝不会为一己之心,而且误了晚儿的一生。”
“贤弟……”彭勇昌欲言又止道。
“村中也常有人议论我对这个长女太过骄纵,但她天性自由灿漫,心中独有一番见识与沟壑,在我心底她不亚于是个男孩。只可惜我选择隐居在这乡间,委屈了江晚天生的聪慧果敢,若是在这婚事上还要她迁就,那便是太对不起她了。”
“世侄女真有如此过人之处?”彭勇昌难以信服。
江猛似寻找出什么物件,道:“彭大哥你瞧。”
彭勇昌诧异道:“这是袁将军的旧作书稿。”
“正是。袁将军学富五车,六艺多有涉猎,兵书阵法是一绝,在史记政论中也多有书稿遗留下来。这些都是我当年替内务的文官一起整理的,觉得袁将军的才学颇深,就带了一些书稿随身携带,以便学用。”
彭勇昌奇道:“这怎么还有小字注解,看着不是贤弟的笔迹……”
江猛颇为自豪笑道:“是江晚。”
“世侄女……”
江猛道,“不错,初初看见时是我也惊奇。不过她也不是太聪明,兵书那几卷晦涩,她看不懂。独独对史记政论那几卷翻阅多次,后来还慢慢做上了注解,可惜字练得不好,写得潦草难看些。”
彭勇昌道:“这是世侄女几岁时做的注解。”
江猛道:“她弟弟刚刚习字时,她也在一旁囫囵吞枣地学,后来也还爱看些话本。我本以为她也只能看些闲书罢了,谁知她这几年竟也看这些。”
彭勇昌叹道:“难怪贤弟不愿将长女嫁出,兰溪江氏的慧思才情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女子也可让凡夫俗子汗颜……”
江猛笑道:“彭大哥,谬赞小女了。”
江晚?
温彦望只忆起那个躲在弟弟身后,怯生见人的女孩儿,模样也一时也记不清,似乎长得有些好看。
温彦望今日乘车来江家的时候看见过,江家院外有间马棚,到院角下听,四下无人。温彦望翻墙而过,月色昏沉中,果见养有一匹浑身漆黑的骏马。
温彦望悄步走上前去,黑风未眠,最是警惕生人,不由发出一声低低地马啸。
温彦望一惊,不由退了几步,没想到乡间养的马,习性如此警惕。
忽有一双纤手伸出,摸了摸马儿的脖颈,马儿渐渐冷静下来。
温彦望眼前闪出一名少女,在黑夜中看不清是谁,但长发及腰,身姿曼妙,似乎很熟悉这匹马儿。
“是你?”少女在黑暗中抹燃了一块硝石的星火,马棚上置着的一盏油灯,燃起了豆苗光焰。
温彦望不言,看清了从暗处走出的少女,她梳着简便的长辫,穿着深色衣裳,一脸怀疑地注视着自己。
温彦望先道:“你是要出去?”
江晚挑起眉梢,质问:“你倒是会抢先问我。那你呢?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来到马棚做什么?”
温彦望道:“我睡不着,就出来转转。”
江晚揭穿他:“转转不能在院里转,我方才才去挑了门栓,门早被锁了,除非你和我一样是翻墙过来的。”
温彦望不再辩解:“那又如何?”
江晚一一道:“你会翻墙,说明你会些身手。夜半三更什么地方都不去,偏偏来我家马棚,说明你打的是我家黑风的主意,你是想……骑马逃走!”
温彦望暗暗吃惊,原本真是小觑了这个少女,真如江猛与彭勇昌所言,她确实有些过人之处。转念又道:“我好不容易才逃离了温家那个狼虎窝,我为什么要走?”
江晚也问,“是啊,你为什么逃走?你可知道你舅舅和我爹找你找得好苦。”
温彦望深吸一口气,“我不是要逃,我只是来睡觉。”
江晚不信:“睡觉?”
“因为我在温家睡的不是高床暖被,而是马厩的干草堆。”温彦望惨然一笑,道:“想必你不知道,我在温家过的还不如马房的粗役呢。”
江晚眸色缓和了些,又道,“你能翻过一人高的院墙,明显也是有些身手,既然温家这样对你,为什么你自己不先逃离了温家?”
温彦望反问:“逃?能逃哪里去?”
江晚难以理解道:“只要离开了狼虎窝,有手有脚,总能有饭吃啊。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你容身的地方么。江湖、市井、乡野……”
温彦望道:“我温家买一个奴才,都要有衙门文书牙人作保,江湖、市井、乡野……不外乎是露宿街头乞讨为生,或是寄人篱下做奴做婢。如此以往,和留在温家又有什么区别?”
江晚:“……”
温彦望阴沉道:“何况,我是温家的人。即便剔除了宗谱,等熬到老子死了,也未必会是凄惨光景。”
江晚微微一怔,没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麻木羸弱的温彦望,内心也有如此执着与野心,不由道:“不亏是狼虎窝活下来的。”
温彦望闻言,不由看了一眼江晚,问:“你不害怕我?”
江晚坦诚道,“为什么我要害怕你?就因为你方才对温家的大言不惭。”
温彦望讥讽道:“女子不是最害怕什么仇恨什么怨念的话么。”
“是谁说出这样狭隘的话,想来是没什么见识。”江晚微微昂起头,“温家与你这般有仇,若谁还劝你心怀善念不要计较,那不是伪善就是无知。”
温彦望怔了怔,道:“你倒是见怪不怪。”
江晚由衷道:“我知道你瞧不起这乡下地界,可彭世伯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你们也算亲人相聚了。温家的那些肮脏仇恨,你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我只希望你能在木兰村开始新的生活。”
温彦望忽然神情颓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痴笑了一声,“我还能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