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始元年,夏初。
兰溪府,落英县,木兰村。
阔别十三年后,盛晟又回到了这里。
曾经有个算命的,说他的面相生得端方正气,实则命中却需要女人帮他度化许多的劫难的。回顾他的从前,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真。
他的无父无母,也没有名字,生辰八字早就忘记了,是一名瞎眼的浆洗妇人将他从街上拾来养大。在他七八岁时,浆洗妇人病死了,他从此流落街头,吃平民窟的百家饭长大。
这样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过了不久,他又遇到了一个女人,也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一条活路。
浆洗妇人偶尔也接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们的活计,三教九流无关贵贱,穷人能有活干有口饭吃,便是比偷蒙拐骗强。
由此,他很早就认识了秦淮河上最有名气的雅妓石绰。
那日,石绰在街上看他挨饿,就命丫鬟给他一碗饭,他便跟了她的轿子一路,一直跟到了青楼的门口。
下了轿子的石绰临风而立,在街上受人瞩目。
她问他:“你是七婆婆的孙子?”
他只是摇头。
她又问:“那你是谁?”
他答不出来。
她觉得无趣,想走进楼内,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问:“那你想不想进这楼?”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想。”
石绰笑了,笑得风华绝代,笑得头钗乱颤,笑得却不是真正的开心。只对他说:“可我不想。”
可石绰还是收留了他,他成了她的跑腿小厮。他并不是楼里的人,可楼里的人都认识他,管他叫小诚子。
当年的江南,文人墨客口中有三绝,文绝兰溪才子江宽茹,乐绝秦淮歌妓石揽京,商绝申城万户盛家主。
石绰的字就是揽京,有揽尽如京中繁华之意。
石绰的音容相貌,有人为了看了一眼,也愿意抛之千金。
石绰的一手琵琶,堪称江南第一人,多少人来比试都折羽而归,遇到心气高些的把自己的琵琶给砸了,还发誓永不再弹奏琵琶。
石绰这个人的名字化成了江南的烟雨,朦胧地浮现在江南的锦绣繁华中,仿佛她就是江南金陵城中那条歌舞不休波光粼粼的秦淮河。
其实,石绰一点都不在意,她常对身边的人说,自己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多了点小运气。是老天看她堕落青楼,良心不安给的一点赏赐罢了。
石绰是乐观的,她在秦楼楚馆从来自怨自艾怨天尤人,而是把世人眼中的污秽肮脏之地过成自己最舒心的日子。
她说她只是有些小聪明,可她的才情足以让当世士大夫折服。
她说她只是有些小运气,如果是不是老天心狠,她不至于会堕落风尘。
再后来,石绰遇到了江宽茹。
世人常用‘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来形容江宽茹和石揽京的相爱。一个文绝一个乐绝,在世上成名已久,却像是等待许多年注定的相遇。
江宽茹人生最后的一年,是与石绰在金陵度过的。俞明摇摇欲坠的江山风雨,似乎没有波及到金陵的温情岁月。
可一年之后,石绰亲自将江宽茹送上了返回兰溪府的船。
江宽茹立誓,必定会回到金陵迎娶她为妻。
因为西京之役江宽茹的毕生知己袁将军已战死,京畿之变皇族自相残杀,俞明江山已经是血流成河。
这一别,到底成了诀别。
江宽茹死了,死在俞明末年。
天元元年,石绰在自己买下的宅院里偷偷生下了一对双生儿。
石绰生下这一对双生儿极为凶险,女孩子最先落地,哭声响亮,男孩出生时却是哭声恹恹,却在生产时拖了他的母亲许久,几乎去了半条命。
石绰常说,老天爷对她不算太狠心,总在山穷水尽时给予她一点赏赐。江宽茹死了,但她为他留下了生命的延续,不过是晚来了些时日,这对双生儿到底没能被他们的父亲亲眼见见。
女孩被取名江晚,男孩则按江氏族谱上的排序择字淮,名叫淮来。
可惜,老天爷到底是心狠的。
一个深夜,石宅的小门被人拍得心惊胆战。
兰溪江氏,有着几代为官累簪清流的名声的世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这小小的宅院之中,将石绰仅有的两个孩子给夺走了。
江揆芳居高临下,对着跪在一院中的石宅仆人道,江家的骨血轮不到下贱娼、妓抚养。今日之事,即便是报官,公堂之上也不会有石绰想要的公道。
当时,他也跪在院中,一张嘴想要破口大骂,却被石绰的丫鬟捂得死死的。
孩子被夺走后,石绰的魂也似被夺走了,她不眠不休地躺在床上,想是随时愿意将这生命被老天收去,也不愿意苟活于世。
他便跪在她的床前,陪着她。
石绰到底心善,不忍他一直跪下去,反而安慰他:“如果你那天晚上出声,怕也会被活活打死在当场……”
“我的孩子的命是命,你的命便不是命?”
“阿诚,你是个好孩子,我该谢谢你的。”
石绰半生坎坷不幸,即便是声名远播,成为了江南首屈一指的乐绝,可她眼中从来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是盛晟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话,即便他无能为力,她却从不苛责。
石绰不知,这样的看重对他来说,就是恩情。一饭之恩是恩,以礼相待也是恩。
俞明在惨淡的荒年中,雨打风吹去。
现燕粉墨登场了,关外的将领粗犷野蛮,从未观赏过江南的曲调。金陵孙氏开城门降了现燕的将领,金陵知府设宴款待北燕的贵人,命了许多官差衙役来到石宅请人。
此一遭鸿门宴,之前便有名伶拒不肯去,第二日被溺死在秦淮河中。即便是去了,也会蒙受奇耻大辱。
石绰闻请,淡淡地说了声好。她穿上锦绣华服,画上精美妆容,款款赴宴。
那是盛晟记忆里最美好的样子,却没有想到,那一面也是诀别。
赴宴时,他本想像之前一样,随行跟在轿子旁边。
石绰看了他一眼,低低叹息,“小诚子,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他恍惚地抬起头,似乎他做错了什么一般,想要乞求她的原谅。
石绰轻轻地说:“不必了,是我该谢谢你的。”
“小姐……”
石绰不让他跟着,他只能偷偷跟着。
他是亲眼目送石绰走进了画舫中,平静而从容,许多人都被她的美丽吸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仪态万千,风华无双。
他心中隐隐有种无端的不安,那样的美丽像是世上最不容易抓住的事物,缥缈而虚无。
不多时,画舫里传出喧嚣和嘈杂声,一队队的士兵进入画舫中,如同发生了塌天之祸。
石绰死了。
许多事情,都是后来的传说。
最真切的是,她是当众自刎而亡。
死前,她抛出了江宽茹生前与她亲手写的婚书,藐视堂上诸公,直言道:“石氏身为江宽茹之妻,即便亡夫已逝,我也不能白白断了他的清名。我们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可夫妻之情不输于世上任何一对寻常的夫妻。江宽茹的志向是保家卫国,他的一生都在匡扶社稷,世人诬他毁他,可比起你们在场的趋炎附势违心违德之人,有的是忠志有的是骨气。如今,他虽已身死,我亦敢从之!”
她的死,慷慨悲壮,又庄重凄情。
过后的许多年,人们再提起石绰,必会提起江宽茹。江宽茹身后,还有这样一位痴情忠贞的女子,愿为他而死。江石之恋,也由此渲染开来,在人们的口中传颂为一段佳话。
只是,小姐死了。
天大地大,只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小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