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氛围越来越浓,走在尧京北面,抬头便可望见远山之外的狼烟。
城内也更加混乱和萧条,能逃的富户和贵人们都已趁夜逃离,城内剩下的多是平民和一些在尧京为质的官员家眷。
一大早,陈小猫就叫上祝隐,跟自己去西面太液池看地。
这块地并不在尧京城内,却有很好的视野。地块方正,大约有一百来亩,东面紧靠着几位公主的别院,西面毗邻出云山;北面临着清波荡漾、垂柳迎风的太液池;南面向前则是连通御街直入城内的通衢大道。
卖家不愿意吐露姓名,托的是一位中人出面。
这种时候出卖资产的,大多是准备出逃的权贵,往往是见银子就甩,她也毫不客气的压价,最后仅仅以五百两银子便拿下了这块地。
待到府衙办好地契,中人一个劲儿夸陈小猫好运气。这太液池边的土地价格一度炒得很高,寻常时候两万两银子也未必能买到。
陈小猫敷衍一笑,她又何尝不知中人说的这些道理。然而兵荒马乱时期,还敢出手买地的,不是疯了就是赌徒。
祝隐也在一旁叨叨:“万一尧京城破了,你这五百两岂不是白花了?”
陈小猫没有回话,只是让祝隐买了点梅脯,载自己去一趟禹州天池村。
“去那种地方干什么?”祝隐一脸纳闷。
天池村的后山上,荒烟蔓草早已长得比人还高,陈小猫和祝隐在乱坟堆中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矮小的土坟包,土包前还有一碟扑满灰尘的梅脯,大约是玉叶留下的。
陈小猫将一包梅脯放在刘丫丫的坟前,坐在坟头,道:“上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道个别,这次,专门给你带点尧京城的梅脯,你看合不合口味。”
祝隐望着陈小猫,觉得她似乎特别反常。
上完坟,陈小猫和祝隐又来到天池边。
三百年过去,天池的景色几乎没怎么变。
她赤着脚,在碧波如镜的天池边踏了一会儿水:“我记得,第一次在这湖中见到你,你是一团红雾,还特别讨厌低贱的人类。”
“现在也讨厌!哼。”祝隐将脖子转向一侧,面带傲娇之色。
它回忆了一下,又伸出龙爪,道:“你当时就我指甲盖儿这么大,跟你说句话都怕把你吹飞。”
陈小猫也忆起过往,脸上泛起淡淡笑容:
“其实,当时我帮你破坏禁制,只是为了有一个坐骑,可以带着我去寻四郎。”
“嗯,除了对你家四郎,你从来都没心没肺、精于算计,还一肚子捉弄人的坏水儿,想想也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祝隐瞅了陈小猫一眼,并不打算说些好听的话来敷衍局面。
这一次,陈小猫没有对祝隐翻白眼,反而宽容地笑了笑。
她的目光越过远山,眺望了一会儿天尽头:
“祝隐,我们解除契约吧。”
“什么?”祝隐的语气有点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了。
“嗯,解除契约。”陈小猫再次肯定了这句话。
“为什么?”
“免得尧京城破了之后,你还要很麻烦地去来世找我。”
“什么屁话!城破了,我们一起走啊,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容身。”
祝隐对陈小猫刚才的话嗤之以鼻,觉得她脑袋越发不灵光了。
陈小猫垂下眼睑,低声道:“四郎是不会走的。我答应过他,要与他一直在一起,我也不会走。”
祝隐终于明白了陈小猫的意思,面对生死大事,它只能无言沉默。
她从怀中拿出那张太液池旁的地契,递给它:
“鬼方人没有在城池长驻的习惯,就算攻下尧京,他们也不会长留此处。待尧京战火平复后,你带着长工、谢清云和老吴再回来,他们凭着这块地契也能安身立命。
那块地我盯了很久,远离城中心,战后不会有权贵来巧取豪夺。但是风景极美,你们可以开个休闲别馆。就算最坏的情况,尧京被夷为平地,你们靠种地也不会饿死。五百两买不来一世安稳,那块地却可以。”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关于天池的记忆都好有趣,我们也就在这里好聚好散吧。”
祝隐眼中的光芒在颤抖,他默默地看了陈小猫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扎进湖里。
水面漾起一层清波,随后平静了许久,始终不见祝隐的踪影。
陈小猫的心情莫名低沉,抿着嘴望向湖面,微微叹息了一声。
祝隐忽然从水中冲天而出,直愣愣地跳到她头上,大声吼道:
“陈小猫,你是有病吧!”
说完,它又用龙爪将陈小猫头顶的发丝挠成一团鸡窝。
陈小猫犹记得上次祝隐这样乱挠,还是四郎花了好多时间才帮自己把结成一团的头发理顺。
她目露凶光,将祝隐从头上抓下来,狠狠弹它的脑门,问:“解除契约的方法呢?”
祝隐跳回她肩上,道:“我可不知道怎么解除灵契,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吃点亏,下辈子再找到你就是,也不是很难。”
“那……如果下辈子我忘记了四郎,你一定要让我记起来,我要重新找到他。记着,一定!”
“嗯!”祝隐无奈点点头。
陈小猫用眼角偷瞧了祝隐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喜:“对了,如果尧京城保住了,地契还是我的,你要还我。”
“嗯嗯嗯!”
“还有,你刚才是不是跑天池里哭去了?”
“没,没有!”
祝隐慌乱地回应,它瞧着陈小猫有些得意的小表情,总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当。
……
夜深,陈小猫躺在四郎怀中睡得很沉。
四郎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小脸,她便不自觉别过身去,睡向另一边。
他起身走入院中,悄悄唤出祝隐。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能白天说吗?”祝隐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四郎犹豫了片刻,对祝隐道:“这一两日,战火就会烧到尧京,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嗯?你又有事?”祝隐觉得这两人的事儿真多。
四郎垂眸,语气沉缓:“如果尧京城破,把小猫带走。”
祝隐想起白天小猫说的话,立刻明白其中的沉重:“你们不是有一个约定么?”
四郎轻轻点了下头,双眸深处泛起一层温暖而湿润的微光:
“她才十七岁,那么鲜活真实,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等着她。那条路,我舍不得让她陪我一起走。”
祝隐赞同四郎的想法,却又摇摇头:“她很固执,恐怕无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四郎手中凝出一个棕色小木盒,递给祝隐:
“城破之时,你想办法给她吃了这枚‘无念丹’,这三年的事,她便会全部忘却,包括……我。
你带她去一处没有战乱的地方,好好照顾她。”
祝隐忽然有些感慨:“说起年龄,你也才十九岁吧?”
四郎眼中的光华沉敛了一些:“我不一样,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这一夜,祝隐有点懵:小猫让它提醒自己一定要记得四郎,四郎却要小猫忘了他。
如果尧京城能安然无恙,便不会这么复杂了吧。
它抬头仰望天穹,默然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