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雀鸣说坠茵很像九公主,沈谧心里咯噔一下。
“说不定......”
“不可能。她就死在我面前。”雀鸣眼里已经噙满泪花。
沈谧一看见她眼角泛光心里就发慌,赶忙找手帕想在泪珠落下来之前擦去。但是晚了一步。
“我就差一点,就能抱住她,可是那只箭,就像是跟着她去的一样,直直的就扎进了她的心脏。”她边说眼泪边往下掉。
“我抱着她哭,那只箭还发着热,我想折断那只赤红的箭,但是太烫了。她给我擦去眼泪,说,她相信我爹爹是清白的,让我不要哭,一定要笑着好好活下去。”雀鸣想起来当时自己的手捂不住她心口涌出的鲜血,在慌乱的人群里被拉走,甚至没能等到她身子凉下来,甚至没能将她葬在她喜欢的那片竹林里。
她不懂。明明昨天还约好一起放风筝的人,怎么今天就死在自己的怀里了。
雀鸣努力牵起一丝笑,“娘亲说,活下来的人没有罪,我们应该用这份爱好好活下去,可我每次......”她越说越觉得鼻尖发酸。沈谧揽过她的肩膀,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从小也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体会过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受。他从小看惯了如何勾心斗角与明哲保身。
只有好好练功读书才能摆脱沈大夫人和沈二夫人,才能不再遭受父亲的冷脸,才能不再同兄弟姐妹们明争暗抢。
“既然遇见了坠茵,大概也是九公主为我留下的念想吧。”雀鸣袖子一挥抹去了眼泪,再次露出笑容。
沈谧看着她,揉了揉她的脑袋,点点头。
傍晚时分,雀鸣让莳兰为自己梳了个双螺髻,挑了一支淡粉冰种翡翠樱花簪。像是去见一位故人一样,提着一小袋樱桃出了门。
沈谧径直带她去了四楼。
那日他听到雀鸣说自己在一层喝了酒还毫发无损的出来,确实震惊。因为秦楼一直都有传闻,除了本楼女子,但凡是进了秦楼的其他女子,不是死就是成为赚钱的砝码。
这就是他一直怀疑秦楼和暗香阁被杀害女子有密切关联的原因。
两人刚进屋坐好时,便从门口排排进来了五位女子。沈谧跟雀鸣解释道,来四层的贵客,用膳前都会先赏一曲舞。
雀鸣目光回到舞娘身上,点了点头,心里却只想着螃蟹。
就在曲终人要退的时候,雀鸣突然站起来向中间的舞娘喊了一声“坠茵”。
所有人都愣住了。
坠茵从未想过带着半张面纱也会被人认出,而沈谧也没想到雀鸣只看一双眼睛就认出这是秦楼老板娘。
“你跳舞真好看!快来坐,我给你带了樱桃。”雀鸣不知所以,上前去拉着坠茵手腕就捧出一把红彤彤的樱桃。
坠茵一摸袖中发觉自己竟未带防身武器,僵在了原地。
“原来这就是秦楼老板娘,久仰久仰。”沈谧也起了身向坠茵作了个揖。
“少卿夫妇能赏脸小店,实属荣幸。”坠茵也侧身回了个礼。
“我家夫人不懂礼数,冒犯了老板娘,还请见谅。”沈谧上前拉过雀鸣。
“你们说什么啊,坠茵你快尝尝这个樱桃,我专门给你带的。”雀鸣挣开了沈谧,拉着坠茵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旁边,递给她一颗红彤彤的樱桃。
坠茵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想到会有人如此亲近她。犹豫了片刻,看着雀鸣扑闪的大眼睛,她还是将面纱取下,接过了那颗樱桃,和雀鸣同时吃进嘴里,只不过坠茵是咬了一半,雀鸣是塞了一整颗。
“是不是很甜?”雀鸣又塞了一颗进嘴里,“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带。”
“多谢沈夫人。”坠茵垂下了眼眉,心里恨自己吃软不吃硬。
“这么见外干什么,叫我雀鸣就好。”
坠茵应声抬起头,一眼扫过去却将目光定在雀鸣头上的发簪上。
“这发簪你怎么会有?”
坠茵的声音凌冽了起来。
“你说这个?”雀鸣取下发间的樱花簪,双手托着跟坠茵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及笄那年送我的,可惜她,去世了。”
坠茵慢慢抬起手,指尖忍不住颤抖,轻轻抚摸着淡粉的樱花瓣,雀鸣有些惊奇的发现坠茵的肤色竟和这通透的翡翠有些接近。
“你就是落茵说的好友吧。”这是姐姐的发簪,不会错的,坠茵心中满是遇见故人的激动。
“你怎么知......”
“九公主,是我亲姐姐。”
沈谧听到这话,突然意识到,暗香阁被杀害的女子可能确实和坠茵无关,但并不代表和秦楼无关。
“那你就是那年被送去取和亲的十公主?”
沈谧看了一眼门口,莳兰和燎远都默默退下,关好门在外守着。
“可鹰族说......”
“说我已经死了是吧?”坠茵深呼吸换了一口气,又将樱花簪来回看了看摸了摸,为雀鸣带回到头上。
“我只不过是装死出逃了。谁能想到呢,我死后居然是被丢在了乱葬岗。”她提起桌上酒坛,倒了两杯酒。
皆因一国之君昏庸无能,自己的妻女在宫中死于敌乱箭之下,就连送去交好和亲的女儿也没能落得个安稳。沈谧心中一阵慨叹,难免联想杭洛国的君主。
杭鸣谦至今未立后。若说朝堂政事,皇上还是没什么好挑剔的。选贤举能从谏如流,要不然杭洛国如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的繁华景象也不会出现。
但他的后宫确实该好好整顿一下。如今只有皇贵妃一人诞下一女为璇玑公主,难得有位昭仪有了身孕,还没显怀就死在了湖边。
沈谧被委托调查宫中之事,但涉及人物太多,他只觉纷繁杂乱,令人目眩。
“既然是姐姐的好友,那便是我坠茵的好友。”坠茵举起酒杯,在雀鸣面前一饮而尽。
沈谧没来得及拦住雀鸣,她便跟着坠茵一同一杯下肚。
“九公主说她最爱的便是十岁那年离开的妹妹。每年春天,她都会在城楼上望着北方的。”坠茵听雀鸣说起她俩曾在宫中的故事,就好像看见了姐姐,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
“九公主常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将你唤作小哭包。”雀鸣刚刚没发觉,半晌过后才感到身子发热,脸庞发烫。
这酒量真是不敢恭维啊。沈谧撑起一臂从背后扶住雀鸣,怕她一会儿说激动了会仰过去。
“小哭包现在不爱哭啦。”坠茵又给二人添了一杯酒,“那过去的六年里,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深夜想起姐姐和母亲想哭,却又不敢出声,因为一被发现就会被打。这么多年,我全靠姐姐的信活下去。”坠茵回忆往事,轻描淡写,在雀鸣听来却字字诛心。
“那日我偷听到狼主说要进攻宁国,本想出逃回来提前告诉姐姐。父皇最宠爱姐姐,一定会听她说的话的。没想到被发现,险些将我打死,他们以为我断了气,便将我丢在乱葬岗。”坠茵望着酒杯中自己只一眼睛的倒影,把那只眼睛吞下肚。
烈酒再怎么烧喉,也没有沙漠中的烈日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烧心。
她一想起来醒来时自己浑身溃烂的伤口,还有身下尸体的腐臭,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赶忙又饮了一杯玉液。
“我们小哭包还是会哭啊。”雀鸣揽过坠茵,轻轻抱着她,“不过没关系的,若是九公主见到你现在过得好了,她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坠茵太长时间没有得到拥抱,如今早已是湿了眼眶。
“什么啊,我明明比你大好不好!”坠茵在她温暖的拥抱中待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将雀鸣推开,擦了擦眼角,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哭红了双眼还是玉露的催眠。她好像突然间又变回了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板。
“好好好,那我就唤你一声坠茵姐姐,可好?”雀鸣说着疑问语气的话,却不做疑问语气的事。还没等坠茵回答,就自顾自与坠茵碰了杯一饮而尽。
也不知是秦楼的酒太醉人还是雀鸣的酒量过于浅显了,说完话雀鸣就倒头睡过去。
沈谧忙不迭地将雀鸣抱起,一面庆幸还好没让她自己来秦楼,一面就要离开。
“少卿大人。”坠茵叫住了沈谧,他停下脚步。
“我虽杀人无数,但还请您不要告诉雀鸣。她不应该知道这世界的阴暗。”
“老板娘就算不说,我沈谧也清楚。”
“这次的酬劳就算了。是看在雀鸣的面子上。”坠茵喝了最后一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沈谧没有说话,勾住门轻轻一拽便离开了。
燎远在柜台上留下一枚金元宝,没管掌柜的喊着说他们不要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人走过后,她又是那位绝色美艳的秦楼老板娘,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多少有些凄凉。
她捻起桌上一颗樱桃,这次没有只咬一半,而是一口吃下。她一个人跪坐在桌前,像在吃一顿盛宴一样吃完剩下的樱桃,将那条方巾手绢收在了衣袖中。
在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的同时,又带上了她的面纱。
雀鸣被盖好被子的时候嘴里还在呜哩哇啦的,一会儿唤着坠茵一会儿叫着落茵。等沈谧为她擦了脸擦了手之后她又开始闭着眼睛唤沈谧。
“夫君啊。”
“嗯,嗯。夫君在。”沈谧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见雀鸣含糊不清的如此称自己,他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样,酥酥痒痒的。手中的毛巾还没丢回盆中,就被她锁喉拉下。
沈谧一侧身倒在床上,心想,不愧是将军独女,连醉了锁喉都这么熟练。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雀鸣已经与他鼻尖相贴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雀鸣红红的脸蛋散发的热,还有带着酒香的气息。
雀鸣嘴里嘟哝着“夫君“谢谢”什么的,他也没听清楚,只记得雀鸣突然抱着他的头嘟起嘴狠狠地亲了一下,就环抱上来,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中睡过去了。
沈谧瞳孔放大的看着眼前脸蛋像熟透了红苹果的妻子,脑袋嗡嗡的,周围的世界都化为一阵细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