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风雪夜。
洛溪城苏家府邸内,响起一声粗野的叫骂。
“吴敌,你这狗娘养的怎么才回来。”
面对愤怒的府内管事,才刚冒着风雪跑进门的年轻人顾不上喘息,连忙赔罪道:
“管事您别动气,外面这雪太大……”
“少给老子找借口。”
年近六旬的老管事打断他的话,挥袖嚷道:“你个窝囊废,今天这么重要的节庆日子,若是耽误时辰让老太太不悦,当心扒了你的皮!”
怒骂发泄完后,老管事也没敢忘了正事,又一瞪眼:“东西呢?”
年轻人将背后那块锦布包裹的物件卸下,小心翼翼摘掉遮掩。
露出的一块大牌匾。
红底金漆,上有“五福临门”四个大字。
老管事双眼一亮,立即对后边伙计吩咐道:“赶紧抬去,悬挂之前还得先将匾额拿给老太太和小姐赏赏光,都麻溜点,给我轻拿轻放。”
等吩咐完取走那图喜庆的匾额,老管事心情终于好转了些,眯起眼,得意地抖了抖袖口。
等忙完了年夜,让老太太满意,少说有七八十两红包打赏。
这里面当然不全是他的,但底下那些家仆自然懂得“孝敬”,若是有哪个不得嘛,哼哼。
他不经意一瞥,见到那取回匾额的年轻人还站在门前,脸色刷的一沉:
“愣着干嘛,还不给老子去干活!再给我抓到偷懒,老子扒你的皮!”
甩下一番话后,老管事便快步赶往正厅那边。
独留下那个谦卑性子的年轻人,还在腆着笑脸弯腰赔礼,直到对方身影远去消失。
可惜,忙活半天,连个红包赏赐都没有。
年轻人叹了口气,也不如何懊恼,自行走入府内,绕开了华灯溢彩的正堂大厅,去往僻静后院。
在洛溪城这地方,苏家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而且是将门世家。
当今家主身为朝廷重用的镇边将军,常年征战在外,立下汗马功劳,自然让苏家地位也愈发显贵。
单说这苏府府邸规模和家仆数量,就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比的。
至于青年人自己,本名吴敌。
乃是这苏府的一介家丁。
“大年夜的还让人家来扫雪,又冷又累!”
“柳儿妹子,这是管事交代的……”
“不嘛,人家不想做,人家就想去老太太那边看台戏。”
“好好好。妹子别急,哥帮你想办法……”
刚步入后院,吴敌就听见一阵吵闹。
不远处,蹲坐着一个满脸委屈的苏府婢女,身边还有个与自己同样穿家丁服侍的高大男子。
那高大男子正抓耳挠腮,见到吴敌走过,立即招手道:“吴敌,过来。”
还不等吴敌回应,他就当先起身大步走来。
一只手掌抓住吴敌肩膀,用大拇指往身后比了比:“有事找你帮忙,把这院里的积雪给扫干净,没问题吧。”
吴敌的视线从后院内扫过,满满一地银霜,已末过脚踝。
抓在肩膀上的手好似加重了些力道,吴敌赶忙点头:“当然当然,本来就是管事喊我来帮忙的。”
高大男子勾起嘴角,朝不远处的苏府婢女招呼:
“妹子,这边的活哥给你解决了,咱们可以去老太太那凑热闹,兴许还能赶上领红包。”
那婢女身份的女子笑容绽放,兴冲冲跑过去,随高大男子走出后院。
临走前,高大男子不忘提醒:“吴敌,记得扫干净点,别让管事抓了把柄。”
吴敌拾起地上的扫帚,笑容可掬:“老哥您尽管放心。”
高大男子哈哈一笑,志得意满地牵着女伴离去。
“咱们把活都丢给他,回头不会去告状吧?”
“妹子别怕,那货怂包一个,对谁都唯唯诺诺,量他也没这胆子。”
“哎妹子,别提那窝囊废了,趁今晚没人看管,咱们是不是来一个?”
“你讨厌~”
……
吴敌手持扫帚,听着调笑嬉闹声渐远。
他微微一笑,停下扫雪动作。
随后抬起右臂,衣袖在半空中轻轻一挥。
有起风起于庭院,将一地积雪尽数扫到墙边。
吴敌再右手食指往下,转动两圈。
只见雪花尽数凝聚一团,几个眨眼间,就在墙角堆积成山。
将积雪扫空后,吴敌拍了拍衣袖,淡然微笑道:
“末流小道,不足挂齿。”
这辈子,出生不太好,是世家府邸的一介家丁。
不过在这之前,他尚且还有三世。
第一世。
是二十一世纪的青葱学子,捱过了最难熬的高三时光,岂料在班级组织前往郊游的大巴车上,遭遇了山体滑坡事故……
第二世。
穿越重生,成了某座世外仙门的修行之人,幸得师门传授些许修行经,练过些许术法,也有过崭露头角、发光发热的时候。
可惜世人眼里的所谓神仙,终究并非真神仙。
在修行遭遇瓶颈后,某些不认命的修行人士,会选择铤而走险,强行逆天而为。而他则选择知难而退,自认命格只到如此,弃了追逐长生的念头,求了个寿终正寝。
第三世。
真没什么好说的……辗转世俗中,低调做人,安稳过活,凭着前世的修行经历,算不得顶尖的人中龙凤,好歹能够善始善终。
只是吴敌至今困惑不解。
为何每次转世重生,自己的前世记忆并未抹灭,好像走了几趟阴曹,却没喝过一碗孟婆汤。
不过这些太过缥缈的天道轮回因果,吴敌想不懂,便不去想了。
唯一还会偶尔怀念的,反倒是穿越前那既短暂又抱憾的第一世。
恰同学年少,风华正茂。
活得越久,驱壳重生越多,便与那股子青春张扬、意气风发越行越远了。
咦,怎么又有股老年人怀古伤今的意味了?不好不好。
吴敌自嘲一笑,很快将那点念想抛诸脑后。解决完了杂活,就打算返回家仆住处。
念旧归念旧,吴敌倒真不觉得自己如今这般光景,有何不好。
正相反,人生求个知足常乐,善始善终,极好!
求什么道,登什么高,可去他妈的吧。
远处有掌声喝彩传来,吴敌头也不转,只是自顾走路。
想也知道,那是请来府内表演的戏班子。苏家家主常年领兵在外,老太太倒把日子越过越欢腾了。
走进仆役居住的院落时,吴敌停下脚步,望向某个角落。
停驻片刻后,他向墙边走去,弯腰在某片积雪尚未除尽的地面上拾起了一张折纸。
有着精美印花的纸片被对半折成两个三角形,末端尖细,形状意义不明。
吴敌将折纸拿在手里,抬头望向院墙上方,犹豫了一会儿,他身形一闪即逝。
再度出现时,吴敌依旧维持着原本的站姿,却已经身处院墙对面。
此间亭台楼榭,大红灯笼高挂,一株披满银霜的松柏下,有个娇小身影。
那少女一身雪白绒裙,肩披大红锦袍,正在低头围着松柏树打转,每一步都在小心翼翼地踩着自己原先在雪里留下的鞋印。
吴敌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女全神贯注地打发时间。直到树梢传来哗啦一声,积雪落在少女的头顶上。
“啊!”
一声惊叫后,吴敌这才笑着走过去。
少女并未梳妆,一头黑发披在背后,沾满雪花,吴敌便伸手帮她拍掉。
少女仰起脸,眸子一亮,却故作不满道:
“吴敌,你迟到了呀。”
刚说完,少女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洋相被他瞧见,冻得微红的脸顿时更红了些。
吴敌淡定抽回手掌。单凭刚才那举动,在苏府可算大不敬。
因为眼前的红锦袍少女,正是苏家二小姐,苏渺渺。
“二小姐,这时候叫我来见面,不合适吧。”
“有什么关系嘛。”
苏渺渺争辩道:“奶奶和姐姐都在看台戏,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们?
听着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
吴敌轻咳了一声,将手里的折纸震碎成细末。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教她折纸飞机。
“吴敌,之前你给的故事册子,我已经把上半册看完了。”
苏渺渺手捧着一本薄薄的书册,神色向往道:“吴敌,你说世上真有能够修成人形的白蛇,会与凡人结为夫妻吗?”
“或许吧。”吴敌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自顾地找了块石头,拂去积雪,缓慢坐下。
原本对所有人都唯唯诺诺的苏府杂役,如今在这苏家千金面前,反而毫无恭敬作态。
苏渺渺抓紧书册,忍不住又问:“吴敌,白娘子和许仙最后能幸福美满吗?”
吴敌摇了摇头:“许仙渣男一个,害白蛇被某个秃头镇压塔底,永世不得翻身。”
苏渺渺身体僵直,紧抿着唇,眼眶开始湿润起来。
吴敌叹了口气,拿出一本早准备好的书册,对她说道:“骗你的,结局当然是好的!拿去,这是故事下半册。”
反正这民俗故事说是从外面带来,实则是自己闲来无事,靠记忆编写的罢了,随手再改个结局也没什么。
苏渺渺欣喜道:“就知道吴敌最好了。”
可当她正要去接那故事册子时,吴敌却把手抽了回去。
然后对她摊开另一只手,眯眼微笑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